正文 貓奶奶回憶錄1(1 / 3)

我的三個母親

我的生母是養母的親妺妹,我叫生母媽媽,叫養母保保。

她們在我很小時就告訴我,媽媽生第一個孩子時,能歌善舞的她為學生排節目導致早產加感染失去了這個小孩,於是生我時小心又小心,所有用品都是新的。盼我出生時媽媽念最多的是小天使何時降臨,所以後來給我取名“曉天”。總之當時全家人對我是愛得不行。在我八個月大時媽媽又懷孕了,保保請求由她帶我。當時她們都在一所學校教書,天天在一起,她們姐妹感情又十分好,保保還是單身,就這樣我便多了個母親。

當年家裏請了保姆帶我,她對我的愛也像母愛,全家對她似家人,我稱呼她周保保,從小到大我都把她當母親,所以我對人都說我有三個母親,對她們我應盡養老善終的責任。媽媽共生六個兒女,隻有我當姐姐的有三個母親。媽媽和保保姐妹倆都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四川大學教育係畢業生。四十年代保保任瀘縣女中(解放後為瀘州一中)校長,她治校嚴謹,校風極好,校內有很多優秀的教師,如朱撫季、何白李、趙其賢、王樸等。其中朱、何二人以後是瀘州一中校長。

瀘州一中的一區二區教學樓以及兩幢教師宿舍、運動場等設施均是保保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她任職時督建的,完工後帶領師生將瀘縣女中從瀘縣鄉下搬到瀘州市的瓦窯壩新校區。作為一個女人該有何等的魄力。解放後被掃地出門,家產被沒收,連全家換季下來的冬衣都被拿走。記得當時我們的家在瀘州市上平遠路橫街子,房子大門上刻有“曉盧”二字。據說解放後一個叫甘專員的人住進去了。

解放初期的“三反”中,保保曾被鬥爭,在瀘州二中學生食堂的台子上跪炭渣,雙手被反綁。未滿十歲的我躲在角落淚流滿麵目睹了一切。那段時間她失去自由,我放學爭取經過她被關的小屋讓她看到我,遠遠招招手。經過思想改造,組織安排她去瀘州二中當老師。

到一九五八年不知什麼原因領導要她在一張表上填寫本人自願退職,從此她失去公職。那時我在瀘州一中讀高二,退職那天家裏來電話叫我回去,保保躺在床上,我媽媽也先到她床前,見到我時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哭說曉天我對不住你們。那個年代沒有工作便沒有一切,我們沒有任何爭辯的權利,什麼也不明白,表格是領導準備好的,明明是領導要清除一個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又找不出任何理由(她當校長時在師生中徳高望重,是一個很有思想的教育家)。

為了生存,以後她當過民辦小學教師,在通花廠中做過紙花,在印刷廠的裝訂車間裝訂毛澤東的老三篇。保保告訴我裝訂一小時可以得八分錢,想多幹,但年紀大手腳慢,一天隻搶到三四個小時的活,也還幫別人帶過小孩。在那些日子裏,雖然極度艱難,她依然處世泰然。她每天讀報(報紙是她過去的學生讀後從貴州寄來的),出門衣著整潔,彬彬有禮,在那些有權勢的人麵前從不低頭,對比她困難的人她總是抱以同情和力所能及的關懷。她是一個有智慧、有頭腦、會思考的人。直到一九八四年,那個退職的確不是自願,國家才給她落實政策讓她重新成為瀘州二中教師領取退休工資,工齡從一九五二年算起。一九八八年,瀘州一中校慶,她作為老校長被請回校上台講話,一九九五年她以八十八歲的高齡仙逝。

我的媽媽和保保姐妹倆一生隻有五年時間沒有生活在同一城市,我實際也是在兩個家庭中成長的。和絕大多數有養母的孩子不一樣,我是由於太多的愛使我有兩個家庭。媽媽生了六個兒女,保保也在我四歲時結婚生了一個兒子,媽媽還有一個妹妹也有一個兒子,從血緣上說我是六姐弟,從情感上說我是八姐弟。

一九五〇年爸爸媽媽從德陽回到瀘州一中任教,那段日子過得很好。媽媽酷愛京劇、昆曲、話劇,經常在周末帶上我和三個妹妹去瀘州劇場看演出。還可以吃西紅杮雞蛋麵。曾經遇到雷雨天回不去,我們就在舞台上睡覺。有時又帶我們去教師俱樂部,看別人下圍棋。記得媽媽還在學校排練話劇。她不僅當班主任,一周還上很多課,最多時達三十多節(法定一周三十六節)。她教生物和人體解剖,讓學生親自動手解剖小動物,帶學生去瀘州醫專參觀人體教學標本。媽媽生性活潑開朗,極具親和力,很多學生喜歡她,在五十年代我們一家人走在瀘州大街上,有的男學生會跑來擁抱媽媽,有的學生就叫她媽媽。

一九五六年冬天進行的“肅反運動”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因為爸爸解放前也當中學校長,被劃為“曆史反革命分子”,五七年被判勞動教養。爸爸也是四川大學畢業生,學曆史的,他們在大學相識相戀結婚,感情至深。爸爸是媽媽的依靠,是精神支柱,一下沒有爸爸的日子,在外受歧視,家裏有六個未成年的兒女,還有近七十歲的婆婆,我的媽媽要何等堅強才能挺過去。此後她被調到瀘州師範當過教師,“文革”中當校醫,一切現學。六十年代初的困難時期媽媽體重由一百三十多斤減至七十多斤,患功能性子宮大出血,我回家看見鋪床的穀草上都浸泡著血。我的兩個弟弟也瘦得不行。一九六一年的元月,我的祖母病逝,媽媽不讓我們告訴爸爸,直到六二年爸爸被釋放回家才知道。棺材是我去買的,墓地是我選的,大概在忠山下。請一個人拉著一輛板車,媽媽帶著我們姐妹四人去送走我們的祖母——爸爸親愛的母親。

很多年後我們姐弟在隆昌偶見一個媽媽在瀘州一中的學生,他從我們說瀘州話逐漸了解我們是誰,他吃驚地說你們都還活著嗎?可見在很多人眼裏我們是活不下去的。但是我們都活下來了,而且六個兒女都有出息。媽媽不僅要承受生活重擔,供兒女上學,還要麵對各種政治壓力,所以爸爸的姐姐、姐夫稱媽媽是全家的功臣。

我的爸爸也是一個優秀的曆史教師,六二年回家後沒了工作,他的學生請他到民辦中學教書。當時我和兩個妹妹先後參加工作,家裏條件稍有改善。但六五年“四清運動”開始,爸爸作為有曆史問題的人又被清除回家,更讓人傷心的是媽媽所在單位宿舍也不準爸爸居住,也就是說爸爸有家不能歸,爸爸媽媽又被分開過。媽媽為爸爸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屋子,門口的屋簷下放做飯的爐子,媽媽下班後去吃飯,晚上回到單位住。當時最小的弟弟剛上中學。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文革”結束。

這些年爸爸患腦血栓致左半身癱瘓,後經治療能走路。這裏我得說說那間租屋,實際是別人房子的過道隔出來的幾個平米,人進去坐床邊,吃飯也在門邊吃。“文革”中爸爸每天必須掛上“曆史反革命”的黑牌去掃街,掃完回家牌子必須掛在屋門外。這是何等地屈辱。媽媽坦然經受了,我們作為子女在媽媽的影響下也坦然麵對。我們有了孩子後從外地回家一樣擠在那門邊吃飯。那間小屋至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文革”結束後爸爸又被瀘州四中請去教書,一九八四年給落實政策,摘掉“曆史反革命”的帽子,恢複公職,成為瀘州一中退休教師。從一九五六年的冬天到一九八四年,整整二十八年,我從十五歲長成人,我的大兒子都十六歲了,多麼漫長的歲月,貧困、屈辱、驚嚇、病痛,媽媽經受了。我的心目中她是偉大的。不過我至今不明白什麼叫“曆史反革命”,這個名字從何而來?

媽媽和爸爸一輩子相依為命,爸爸的苦難也就是她的苦難。精神上的摧殘比物質上的窮困對人的打擊更慘烈,爸爸能活到九三年,七十九歲,是媽媽給了他溫暖,是她的愛教育子女愛多災多難的爸爸。不管外麵政治風暴如何強烈,家中樂嗬一片,很溫馨。爸爸去世時我們姐弟無比悲傷,當時很多同事不理解,隻有我們自己知道,媽媽這次真的是永遠和爸爸分開了。一九九五年的九月十八日,媽媽隨爸爸而去。

我的第三個母親姓周,我稱呼她為周保保,資陽縣人,我在資陽出生時家裏請來照顧我的。她當時已二十八歲,未婚,家裏原開染房,後因失火敗落,她吃素,在我們家做事達十一年之久。後因解放,家裏不宜用人才離開的。媽媽生的四個女兒兩個兒子她都帶過。她十分能幹,在我們家學會認字,可以簡單記流水賬。家裏買什麼吃什麼,媽媽從來不管。她脾氣躁,不滿意時連爸爸媽媽都敢嗬斥,爸爸媽媽也不介意,我們不聽話她也敢拍拍打打,就是打哭了爸爸媽媽也不會說什麼。她在我們家裏對我們的愛也是眾所周知的,對我尤其如此。我從小就特別親她,心疼她。也可能是媽媽的善良長期告訴我周保保無兒無女,我們長大後一定要供養她,所以我一直就把她當作自己的又一個母親。事實上我工作後工資隻有三十四元時我給三個母親便各寄五元。

周保保從我們家離開後在別人家也幹過活,一九六二年她回到資陽。回去之前我向當時我工作的隆昌二中提出將她戶口遷來,學校了解情況後也同意。但她回老家後看見自己在外二十餘年老母無人照顧,便決定回資陽了。其實她回去後的日子很艱難。我們幾姊妹和倆弟弟都輪流去資陽看過她。她沒有正式工作,以打零工掙錢供養老母,做得最多的是在糖果廠包硬糖。每天早上五點前必須去搶活,搶得多掙得多,搶時可能還會和別人吵架。記得一個臨時工欺侮她,她向我傾訴時竟罵別人是臨時婆娘。那時我經常半夜醒來,看看時間,會想到她又去幹活了,特別在寒冷的冬天。

周保保還幹過一種活,就是生產包裝捆綁需要的粗麻繩。相距二十多米遠的兩端安放絞繩設備,不斷把麻輸送上去,全靠人力搖手柄將一絲絲生麻絞緊成繩。人還得來回整理收拾繩子。而且送上去的麻必須是濕潤的,所以不斷要澆水。很重的體力活。我和丈夫明熙帶著兩個兒子去資陽過過幾次年,最辛酸的是一九七六年的春節,我們一直幫周保保絞繩子到晚上十點過,這是大年三十晚上,這個最特殊的日子依然以每天如此的勞動度過。我心疼她,覺得辛酸,但她卻覺得那是最快樂的一個春節。

那個年代我沒法幫她提高生活水平。她不僅侍奉九十高齡老母,她在新疆打工的弟弟給她帶回一個非婚生的女兒。這個孩子是一九六三年生,沒有媽媽,從嬰兒起就由周保保撫養,七十年代送到我家上初中,然後回資陽招到供銷社工作。周保保為這個孩子操辦了婚禮,八七年我去資陽時家裏有全套新家具。以後又帶小外孫。周保保一直沒法離開資陽。我盼她在我家養老的願望一直沒實現,周保保於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去世,無疾而終。以後一唱“在那遙遠的小山村,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蒼蒼”,首先想到的不是我的媽媽和保保,而是周保保。每當談起她們三位老人時,說到媽媽和保保我不一定流淚,但一說到周保保我常淚流滿麵。

三個母親都給我愛,我在成長過程中被母愛包圍著,我是幸運的。她們又都以自身高尚的人格影響我並造就我,使我能成為一個有責任心有愛心的人,我感謝生我養我的母親們。

自行車

一九六五年和明熙結婚時我在隆昌教書,他在富順教書,兩地相距四十多公裏,每天也有長途汽車,但班次很少。公路窄,且是碎石加泥土,天晴時汽車一過塵土飛揚,下雨時道路泥濘,汽車一過泥水四濺。我們教書的兩所學校都在城郊,就算坐公交車去,乘車與下車後都分別花一小時趕路。周六下午放學後絕對沒有公交車了,於是明熙花三十元錢去買了一輛舊自行車(當時一月工資四十二元),經過一番修理,用四個多小時從富順騎到隆昌。我們有了自己的車便可以一起度周末,一下有了家的感覺。當時親人和友人都怕他路上不安全,路況極差,大多時候是在晚上騎,可是他一點不怕,真要有很大勇氣才做得到。

六五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大雨如注,明熙竟然在快十一點時到了,穿了一件向別人借的雨衣,手上、鞋子上、褲子上全是泥。他說騎到半路天全黑了,雨越下越大,眼鏡上全是水,前麵是路還是農田根本分不清,白晃晃的一片;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關鍵是騎一段路擋泥板和車輪間塞滿了泥,必須用手去摸著摳掉才能又騎一段。雨夜在泥濘且無照明的路上騎車,孤獨無助,該是多麼勞累和辛苦。

六九年的那次卻不僅是苦,而且是險了。那時正是“文革”期間,隆昌縣的第八化工建築公司算是大企業,公司後麵的路比縣城內其他街道都修得好,緩緩的坡道水泥路麵,全長有一兩百米,一走上這段路感覺特別好。但這段路差點要了明熙的命。那是六九年冬天的清晨,五點過給他做了飯,他吃了趕緊騎車回富順,下午還有兩節課。我所在的隆昌二中居全城最高的樓峰寺山上,回富順比來時輕鬆多了。由於那天天未亮,他出去後都十分小心。可是騎到“八化建”那條路上時,刹車放鬆了,速度加快了,沒想到危險也來了。六九年“文革”中的隆昌很亂,派係間荷槍實彈地打過仗。“八化建”的大卡車怕被偷走,司機們抬了很多石條攔在他們公司背後的路上。明熙在昏暗路燈下根本沒看見那些大塊的石頭,自行車一下衝過去,重重撞在石頭上,自行車和人翻過去,明熙和車被摔離幾米遠,車杠摔彎。當時“八化建”已有司機準備上班,看見出事了立即來幫忙,卻隻見車不見騎車人。過了一會兒明熙在昏暗中從地上爬起,隻感覺屁股摔疼了,胃有點不舒服,他想可能早上吃太飽了,其他便沒什麼不適。那些司機都很吃驚,老天爺保佑他不僅沒有摔死,也沒有摔傷,他還要趕路回校上課。他請司機幫忙,竟然把自行車車杠扳直了,四十多公裏的路騎回去了,到了富順城裏才把車子放到修理店。下午上了課,晩上給我寫信。兩天後我才知道那天早上的事。這究竟是人厲害還是車厲害?

還發生一件可笑的事。一個周末晚上,已近十一點了,天氣又好,明熙若要來隆昌早就該到了。那時全校隻有辦公室一部電話,他是否來什麼時候來全然不知。我在學校的好友雲萍家來了一位男性客人,是她姐姐的未婚夫,那時大家住房都很小,到十一點了,決定把我的單間借給雲萍的客人住,我到另一個單身女老師家去住。沒想到大家都入睡後,明熙到了。一敲門,開門的是一個男人,還說不認識我更不知道我在哪裏。隻好叫醒鄰居幫忙找我。鄰居知道我們教研組的餘佩琴老師對我像大姐像長輩,她比我大二十歲,終身未婚,估計我在她那裏。果然在那裏找到我,佩琴大姐立刻抱著衣服出去把房間讓給了我們,那晚上她又去誰家我都來不及問。平時她因為獨身,十分愛幹淨,更沒有男性住她的屋,當時我和明熙十分感動,覺得她更像母親。

當然這輛車裝載的更多是快樂。六九年因“武鬥”隆昌與富順間的公交車完全停運。明熙為了我搭自行車方便特意降低後座高度,為了我們的大兒子也能乘車,又在後輪一旁掛了個背篼,裏麵放一個小凳子,未滿兩歲的兒子坐在裏麵比較安全,但下坡時兒子會說媽媽拉著我的小手手,因為我坐在自行車上是背朝著兒子的。我們從富順到隆昌,從早上出發,平路和下坡就騎著走,上坡我就下車,一塊兒推著車子走。一路上看到的是田園風光,一家三口走走停停,心情十分愉快。當然我們一直到下午四點過才到。

七十年代我調到富順二中工作,從此這輛車結束長途奔波,但我們全家人騎在上麵的時間更多了。因為二中離城區走路要花四十多分鍾,騎上它可以輕鬆得多。我們是很愛玩的家庭,那時的周末就進城遊街,小縣城小街道小商店也看得津津有味。每次必去新華書店,買小人書,如高爾基的《我的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等,畫得好極了。工資很少書卻買得不少,甚至買了當時所有樣板戲的劇照。我們買布自己剪裁一針一線縫衣(沒有縫紉機),會糾結多買一寸還是少買一寸布,可是買書時是舍得的。我們還愛看電影,沒故事片看紀錄片也行。

有了小兒子後,自行車上坐過我們全家四口,明熙在前麵用乒乓球拍給小兒子做了個座位,冬天穿得厚,他騎上後小兒子幾乎被擁在他懷裏,挺暖和的,他戲稱自己是袋鼠。我弟弟說姐夫像演雜技的。車子跑來跑去,兒子長大了。大兒子未滿九歲,趁我們不在家時偷偷學會了騎車,應該說是溜車,因為腳不夠長夠不著腳踏,從車杠間伸腳過去踩腳踏。進城時我們在後麵走,大兒子溜著車在前麵,那時感覺很是驕傲。小兒子學會騎車也是這一輛。

這輛車還幹過不少重活,家裏燒的煤全靠明熙用車運回來。是人累還是車累?

八四年他去當副縣長還騎這輛車上班,我們全家人都覺得挺好的,可是一些好心人不斷說不安全,勸我們重新買一輛,我當時決定要買就買摩托。八五年我們買了一輛輕便摩托,那條路坡太多,過去的二十年騎得太累了。那輛自行車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一天一個收舊貨的勸我們賣給他,我們不舍得,他說放在樓梯間有人會偷走的,想想就答應了,他給了五塊錢。三十元買的騎了二十年最後又賣了五元錢,這是一輛什麼車呢。

工作調動

我畢業後分配在隆昌二中工作。六十年代的大學生能分在成渝線中點的隆昌縣城裏工作是幸運的,因為那時大多數戀愛雙方的人不可能同時分在一個地方,交通方便就是照顧了。我們學校在六二年來的一位四川大學中文係畢業生原本分在北京,未婚妻卻被分在四川的鹽亭,他希望調鹽亭工作,便與分在我們學校的一位教師對換,來到隆昌二中。他想回到四川就好了,殊不知從隆昌到鹽亭好幾百公裏,要見麵,轉車又轉車,於是他又年年跑調動,直至六七年底調到鹽亭(據說距他妻子還有一百多公裏)。道別時我們祝賀他成功調動,他對每一個人說的是同一句話:願你早日調動。他滿懷喜悅,我們神色凝重,很是悲壯。

六五年我和明熙結婚後,也向雙方學校提過調動的事。兩校校長都表示願意要人而不放人,似乎對我們都十分器重。富順二中裴校長甚至對明熙說你二十五歲就結婚了,好多人在你這個年齡還沒著落。此後我們再沒好意思提調動的事。

“文革”開始混亂而艱苦的生活給分居兩地的我們帶來更多苦難,盡管如此我們在六七年底有了第一個孩子。孩子是小嬰兒時我帶回隆昌,一歲後隆昌與富順哪邊平靜孩子就在哪邊。記得六九年初夏隆昌城區中學教師都到鄉下勞動,整整兩個月住在鄉下,孩子自然跟著明熙。那時經常下達中央文件,不分白日夜晚,說集中就集中,說遊行就遊行。富順二中老師告訴我說,明熙用背帶背著孩子遊行,大家逗孩子玩,一叫孩子,父子倆一起笑,樂不可吱。而我想孩子想苦了,每兩周休息兩天,從那個叫響石山的地方完全走鄉間小道,八十多裏路,要在獅灘過沱江然後回富順二中,從清晨走到下午,短暫相聚,第二天又得走回去。回去時明熙要送很遠,有時就送到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