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貓奶奶回憶錄2(3 / 3)

本來媽媽生了四個女兒才盼到生兩個兒子,而且兒子的名字中分別各取用媽媽和爸爸名字中的一個字,以顯示兒子在他們心中的位置,但五七年後由於家境艱難,她真的顧不過來。夏天兩個弟弟隻有一件背心,晚上洗了第二天等著穿,我們把這種衣服叫“等幹衣裳”,兄弟倆大多數時候打赤膊。過年沒新衣服,媽媽常拆舊毛衣,換個花樣織,大年三十晚上我們圍著她織到深夜。由於我最大,我是穿得最好的。

五九年夏天,媽媽帶著我們選擇布料,為我做了一條淺綠色裙子(這條裙子我工作後一直穿到有孩子時為兒子縫棉衣做襯裏),為三個妹妹選的是一色鵝黃打底的花布料做的蘇式背帶裙,四妹的加白色荷葉邊。五九年全瀘州巿號稱萬人的誓師大會上,四妹穿著新裙子代表全市少先隊員上台講話,那時肯定是十分榮耀的事,以我們當時的家庭處境,她能被選中實在不可思議。這年“六一”,三個妹妹分別從就讀的不同學校選出參加瀘州巿初中學生詩歌朗誦比賽,不知什麼原因,三所學校為她們選擇了同一首詩歌《我愛我的紅領巾》,三人穿一樣的新裙子,紮著一樣的小辮子,本來就長得像,讓評委混淆不清,成為會上花絮。記得那次四妹獲了獎。

我們四姊妹讀書也在那個特定年代經曆風風雨雨,悲悲喜喜。

自五七年後政治風雲突變,從五九年開始,強調貫徹階級路線,直到“文革”前的六五年,先是像我們家爸爸因曆史問題勞教,加上有海外關係,大學基本上不錄取,後來發展為普通高中也不錄取,初中隻能上民辦中學。而我們姊妹四人和兩個弟弟的升學都正好在這個時間段,爸爸不在家,隻有媽媽一人承受我們不能正常升學的打擊。

我五九年填報九所國家辦的大學無一錄取,幸好瀘州在五八年辦了一所地方大學“瀘州大學”,五九年改名為瀘州專科學校,先錄取我在無機物專業學化工,學製三年。想到以後可以當工程師,退而求其次,還是高興地去了。沒想到上了二十幾天的課教務處通知我改學師範數學專業,不繳夥食費,學製兩年,少讀一年書我傷心不已,但畢竟還有書讀,退後一步自然寬。當老師以後發現自己挺喜歡的,甚至覺得改專業的人很英明,因為在這個班遇到明熙,我的職業與婚姻都因這一改而被確定。

五九年新建的宜賓文工團在瀘州各中學招人,聽媽媽說別人要錄取二妹,三妹也想去報名。那時我們家太困難,如果早出去一個工作,家裏負擔就減輕一個,但媽媽堅決不同意,再困難也要讓孩子先完成學業。二妹因成績優秀當年被保送讀瀘州高中,而二妹總是運氣好,她六二年高中畢業,省長康乃爾有個有指導意義的講話,那一年大學招生重在個人學業和表現,階級路線的貫徹在那一年有所放鬆,於是本來成績好的她順利考上醫學院讀了五年,令我們羨慕不已。後來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她小時轉糖粑粑兒就顯示了好運氣。

本來二妹三妹小學同時畢業升入不同的初中,五八年秋都該上初三,可是由於瀘州修沱江大橋,三妹被選去大橋指揮部廣播站當了播音員。十四歲的她每天需要采寫和組織稿件,幹了大人幹的工作。修橋是當年瀘州最振奮人心的事,我們當時家就住在小巿橋頭,過河來來去去不知在那裏宣傳好人好事的人中有三妹。因此她被耽誤一年學業,為瀘州人民做貢獻了。沒想這一耽誤讓她遇到六〇年四川音樂學院附中首次到瀘州招生,她背著媽媽去報名,怕像報文工團的名媽媽不同意。由於她的音樂天賦被錄取,通知來了,學鋼琴專業,全家人才知道。其實媽媽希望的是兒女有書讀,再困難也得先讀書。

六一年貫徹階級路線又比六〇年勢頭更強,聰明的四妹竟然連普通高中都未被錄取。進入九月下旬可憐小小的她沒有學校可上,看見別人上學自己以淚洗麵。當時我剛參加工作,她給我寫信說準備去小飯館當服務員。幾天後她又突然來信說瀘州醫專藥劑專業錄取了她。後來才知道是瀘州四中想到非常優秀的她至此不能上學太可惜,於是特別為她爭取到的,所以九月二十八日才去報名。

雖然我們幾姊妹上的學校沒有十分如願,但都來之不易,我們讀書時都非常珍惜,為我們以後工作打下了好的基礎。開朗的性格讓我們充滿自信,我們大多數時候與高於我們學曆的人一塊兒工作,並表現出優秀的能力。

六六年以後的十多年我們四姊妹分別在四個城市工作,由於工作性質不同,又先後戀愛、結婚、生子,很難得同時聚在一起。我們四姊妹有很多相同之處,生性活潑,愛唱歌,做事容易衝動,有朋友圈子,在不同的城市看同一部電視劇,不在一起卻選擇同一款式的衣服。而四人的丈夫都相對內向,嚴肅,做事穩健,其中兩位學機械,一位學物理,我的愛人明熙喜歡機械沒學成而當數學教師。他們四人都有很強的動手能力,家裏的電呀,水呀,開關呀我們不懂也不用管。並且經常對我們異想天開的行為加以製止。我們四姊妹都不善管大的支出,我至今不會在櫃員機上取錢。

最能表現我們做事感性、缺乏計劃的是八六年春節,過完年正月初二的晩上已過半夜一點,二妹看見報上寫自貢燈會的文章,她說為什麼我們不去看呢?二妹說出這話我覺得我有責任請大家去,因為明熙當年正是自貢燈會富順展區負責人,但過完年他立即帶當年要考大學的大兒子回去複習功課了。怎麼辦呢,初三早上八點過我們幾姊妹商量,決定去看。我們首先去郵局打電話給明熙,由他聯係在自貢日報社工作的表弟幫忙買燈會票。我們一行十二人分兩批乘公共汽車去自貢。晚上近七點十二人全部在沙灣飯店聚齊,再乘車往檀木林賓館,我和三妹去取燈會票。由於過了七點半,到表弟家才得知,以為我們沒有來,他把票給處理了。當時那個氣餒呀無以言表,關鍵我們帶著七十多歲的爸爸媽媽。我一點主意都沒有,三妹帶領大大小小十二人走到賣票點,看見人擁在那裏,窗口根本沒開,她說你們在邊上等著,她不知怎麼就進裏麵去了。沒想她一會兒出來了,一個眼色叫我們趕緊走,離開人群後,說果然買到了票。原來她擠進門去告訴裏麵管事的人說我們全家十二人分別來自北京、成都、瀘州、達縣、富順,對自貢燈會是多麼多麼……,上至七十多歲老人,下至幾歲小孩,總之工作人員被感動得賣了票。那晚上看燈會的人不多,我陪爸爸媽媽,還有弟弟的兒子繞著平地走,因為爸爸七十年代患腦中風後落下後遺症,行走有困難。三個妹妹帶著其他孩子山上山下滿園跑,碰見中央電視台在拍自貢燈會,現場主持人是趙忠祥。估計這是沒有很多遊人的原因。我們一直看到閉園才離開。

回賓館的路上很興奮,睡到床上才想起第二天這家人怎樣才能離開自貢呢。春節期間車票很不好買,去過自貢看燈會的人都知道那番擁擠。第二天早餐後先送三妹一家四口去乘重慶方向的火車,車站人山人海,根本買不到票。三妹一家怎麼進站我們都沒看清,隻見他們在那裏遠遠地向我們招手,上去再補票。鬆了一口氣後,我和二妹又趕緊排隊為四妹和她女兒買回成都方向的票,排在離窗口很遠的地方,隊伍沒有動。突然有一個中年男子拍我的背,小聲說他有一張軟坐票。我和二妹拿到手怕是假的,書生氣十足地看了別人的工作證,還去向工作人員求證真假。賣票的男子長歎一口氣,那麼多人要買票為什麼非要賣給你們呢,本來是賣方巿場反倒成了買方市場。我們也覺得奇怪,大廳裏那麼多人買票,你為什麼擠過來拍我的背呢,我們不相信,你為什麼還有耐心向我們解釋並給工作證看呢?當我們擠進站到列車門口時,四妹的女兒累得一下子跪在地上。

近中午送媽媽和二妹回瀘州,也是根本沒有票。媽媽溝通能力好,向司機說了許多好話,願坐在車門口的台階上,司機讓她和二妹上了車。後來有好心人讓了座位,二妹一直站回瀘州。最後是我和石頭陪著爸爸,還有小侄子,一直到晚上九點過才碰見熟人擠上麵包車,回到富順二中快半夜了。雖然很累,但很多回味。

後來四妹說如果是她愛人家有這種大型活動,一個月前就得準備,哪裏會像我們四姊妹,頭腦一發熱,想一個鍾頭就開始行動,而且後麵的事該怎麼執行事前沒有打算,完全是邊想邊做。

四姊妹同時回瀘其實不容易,爸爸媽媽會高興得幾夜睡不著,提前幾天就在想吃什麼,後來我們回去都不敢提前告知。一般情況下我們回家,媽媽開門會像小孩一樣高興地蹬兩下腳,我們立即讓她先吃一粒硝酸甘油之類的藥,怕她過度興奮引起冠心病發作,而她的第一句話是問“能住幾天?”父母想兒女真是想得很苦。

九二年春節的聚會人到得最齊,我們在家裏自辦了一場聯歡會。我的兒子石頭和二妹的女兒茂茂當主持人,所有孩子關在房間策劃半天,居然有宣傳海報,家裏所有人都上演出名單,連爸爸也當總監(那年爸爸雖思維清楚,但不能用言語表達)。內容豐富多彩,其中自己作詞作曲的歌曲就有兩首。我們姐弟六個小家庭分別表演了很多節目,媽媽哼唱了幾句昆曲,幾個女婿拉著媽媽跳舞,結束時齊唱《難忘今宵》。家庭聯歡會後沒有盡興,又去歌廳唱歌,那裏的人以為來了一群專業歌手,我的妹妹們都唱得好,但最好的是大弟弟。大年初一孩子們在家搞時裝秀,全家去瀘州廣場玩,想轉小時候吃的糖粑粑兒,結果隻買到一條糖龍。我們去長江邊踩鵝卵石散步,回瀘州一中舊居拍照,很像《往事》那首歌唱的“永恒的歌聲讓我在回憶中,尋找往日那戴著蝴蝶花的小女孩”。

九三和九五年我們的父母相繼去世,有父母才有家,很想念有家的快樂日子。以後我們四姊妹忙於工作,忙於支持孩子的學業、創業,忙於帶孫子,而我在退休後到北京應聘教書兩年半,二妹四妹退休後一直被原單位返聘至今,三妹更是二十多年都在教學生彈琵琶,好像都很忙,都不服老,過得都很充實,很愉快。雖然都有分散見麵的機會,遺憾的是總沒有時間同時聚到一塊兒。

如今我和二妹生活在北京,三妹和四妹生活在成都,我期待快樂的姐妹,還有幾個弟弟,什麼時候能聚在一塊兒呢?

石頭的保保

在瀘州富順一帶地方,家裏人常稱呼父母的姐妹為保保,如果一個家庭把沒有血緣的人叫保保,那這個人一定與這家人的關係不尋常。

石頭的保保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本姓曾,嫁到陳家,街坊鄰居都叫她陳二娘。當她成為石頭的保保後陳二娘的稱呼淡出,原來認識她的許多人叫她石頭的保保,她也因此被富順二中的許多老師、我們的許多學生,以及我們許多家人所認識,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律稱呼她保保。

我們和她相識是因為七〇年她女兒是我的學生,我去做家訪,她告訴我五十年代她丈夫去世後一人撫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賣過血,拾過煤渣,幫別人帶過孩子。她的家坐落在富順的西湖邊,背靠富順城的名山“第一山”,麵對富順城的五虎山。老式的平房小屋,泥土地麵的房間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一看就是特別能吃苦,特別幹練,特別能操持家,一分錢能當幾分錢用的人。

我的小兒子石頭在快五個月大時,我和明熙因都當班主任,就決定把孩子全托給別人帶,找誰呢,一下想到我的這位學生家長。其實她的大兒子已去修鐵路,二兒子當知青,她用不著再帶孩子,而且當年她已五十七歲,但我們還是想試試,沒想她爽快答應。七一年的八月底,我們把剛滿五個月的小兒子交給了她,記得她當時開玩笑說這可是重砣砣(沉)的石頭啊,言下之意責任很大。但不知為什麼,我們打一開始就對她充滿信任。按當時富順人對保姆的稱呼我們叫她曾娘娘。本想叫她婆婆的,她不願意,她說她的女兒是我的學生,我們應當同輩才對。稱呼保保是一年半以後的事。

石頭的保保很有主見,不喜歡別人指揮她。比如最先我提出我們除了給她工資外,要每月給三十個雞蛋,一斤白糖,至於奶粉、米粉是需要吃多少就買多少去。但很快她就告訴我吃多少蛋由她決定,不一定每天必須吃一個,糖也不需要每月一斤,說糖吃多了以後牙不好,總之叫我們別管,她會帶好孩子。此後我們真很少過問。一年四季她總會給孩子喝不同的草藥水,預防感冒,清理腸胃,買雞肝、魚等,熬菜粥喂孩子。冬天讓孩子睡得暖和,由於她特別愛幹淨,那個年代沒尿不濕,但孩子穿的從來沒有尿濕過,這是我們帶孩子最不容易做到的。白天她去買菜,用背帶背著石頭,石頭怕冷,保保讓孩子的一雙小手插進她的衣領裏捧著她的頸脖,那種溫馨很讓人感動。夏天太熱時,她會用大木盆裝上溫熱的水讓孩子坐在水中玩,並不時添加熱水保持溫度。她家沒有自來水,需人工挑。總之孩子在她家全托一年半,沒生過病,我們沒用過一分錢藥費。我們從內心十分感激她。

一年半以後,石頭一歲零十一個月,富順二中請兩位家屬辦了托兒所,為了讓孩子能和小朋友一塊兒玩,決定讓孩子上托兒所。先怕她舍不得孩子,但去向她提出時,她像答應帶孩子時一樣爽快,特別通情達理善解人意。不過沒想到的是石頭一開始回家不習慣,看見保保和她的兒子、女兒像久別的親人,大人孩子都哭。我們覺得保保帶石頭帶出親情了,便決定改稱娘娘為保保。

很多幫人帶孩子的,在解除雇傭關係後主雇雙方就沒有什麼聯係了,或者隨孩子長大情感會淡漠,而我們卻是在沒帶孩子後情感與日俱增的。我們知道保保一家很想念石頭,就在周末帶孩子去玩,保保也在每年的端午請我們去吃飯,說那天要吃大蒜、莧菜、鹹鴨蛋、粽子,大人喝一點雄黃酒,小孩就把雄黃酒用手指蘸一點抹在眉心,可以少生病。而每年的臘月二十九隻要我們還沒有離開富順,也是一定要去她家吃飯,因為那天是保保的生日。我們也因此認識了她的許多親朋。

石頭在農村小學共和小學讀了一段時間,很快朋友幫忙轉到當時全城最好的前進路小學。第一個寒假結束我帶他去報名。下了雨,他背著鬥笠,高一腳矮一腳去學校。他剛讀完小學一冊,很多字要用拚音代,果然作業沒按要求完成,他的數學教師當時罵他的話我至今記得。她說:“你滾回共和小學去,那裏的同學會歡迎你,要歡迎你,用腳趾頭歡迎你。”這裏用了“滾”這個字,第二個“歡迎”是在嘲諷,後麵則是羞辱。我當老師多年,可以嚴格要求學生,但決不可謾罵羞辱,我也不嘲笑學生,因為這些做法都是對學生人格的不尊重。我牽著兒子趕快離開,我不願在那裏流下眼淚。而墨水、淚水、雨水,把石頭臉弄得髒髒的。一個老師怎麼說出如此刻薄的話呢?後來石頭保保知道後,她覺得輸不下這口氣,一定要知道是誰罵了她的幺兒(她都這樣稱呼石頭),她是一個敢愛敢恨的人,敢打抱不平,也敢吵架,不像我們顧及影響什麼的,從來不願和別人發生爭吵。我沒敢告訴她這個老師姓甚名誰,以後的幾十年也沒告訴她是誰。可是後來石頭又被另一位教師錯怪留下不準回家吃午飯,保保知道事情真相後當即叫她大兒子(石頭筆下的三哥)寫條子質問老師,落名為“保保”。後來班主任問我保保是你家的什麼人呀,竟然可以以家長名義說話。怎麼說呢?她還真有資格。她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那種人。

石頭保保那時被居委會派去守市場,帶一個紅袖套,我覺得像現在的城管,但是業餘的。她有時在周末會帶著石頭去。為了規範農民趕集賣菜地點,她有時會和人發生爭吵,富順二中有老師問我你就那樣相信她的人品,會不會對孩子產生不良影響呢?我感謝這些人的好心,但我絕對相信保保的善良,她的教育源自她真心的愛,或許對孩子在性格上還可以有些補充。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對自己的孩子還是對學生,在教育上我都有一個觀念,父母不可能每時每刻去跟著孩子為他指出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隻有潛移默化影響孩子,讓他自己有識別能力,學會自己把握自己,我認為這才是教育的最高境界。事實上保保以及她的兒女都以自身優秀的一麵給予石頭好的影響。一放學石頭會在她家門口寫作業(這是我教育大兒子時很期盼的),保保會在她家院裏讓其他孩子向石頭學習,增強了石頭的自信;石頭在她家絕不會亂扔紙片和糖紙,一定要收拾到爐灶裏生火用;保保大兒子有很好的文學修養,酷愛閱讀,藏書不少,寫得一手好字,這些也讓石頭崇拜。他甚至按陳家姓氏和字輩為石頭取了一個他們陳家的名字叫“山石”,我和明熙也樂於接受,我們說石頭“大如山,小如石”,寓意非常深刻。

石頭和保保的親密關係曾給我的學生造成混亂。一次由於天氣轉涼,保保請我的學生給石頭帶厚衣服去,那個學生小東就住保保家院子,下課時,小東走到講桌前說:“老師,石頭的媽要你帶兩件衣服過去。”我一下糊塗了,我就是石頭的媽媽呀,但立刻又明白了小東說的媽一定是保保。在石頭的媽媽麵前說別人是媽,我當時差點笑出聲來,我迅速跑回辦公室去笑個不停,老師們莫名其妙,我說了緣由大家也都跟著大笑。

保保一家也愛我們的大兒子,她經常也叫我大兒子為幺兒。九十年代我兩個兒子先後辭去分配在上海和成都的工作,當時我心裏很是放心不下,兒子們在外打拚也遇到不少艱難曲折。當時保保看見她的兒女總是和我悄悄談論,似乎有事瞞她。她已八十高齡,我們不願她擔驚受怕,沒想反倒讓她不安,胡亂猜測。後來她的兒子跟我說一定要告訴她,否則她會憋出病。沒想到她老人家知道後很能坦然麵對,沒有對辭去工作感到惋惜,勸我相信兩個兒子的能力,更讓我感動的是她說她有兩千元錢可以給她兩個幺兒用。錢不在多少,而在於難能可貴的支持。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九七年的一天她到我家告訴我她心髒有些不舒服,我說我陪她去縣人民醫院看病,她不願意。人都有軟肋,她的軟肋是她大兒子的前妻在那家醫院工作,而離婚曾極度傷及她大兒子。於是她連那家醫院都不去。當時我就我的醫學常識給她買了一些藥,並專門去她家告訴她大兒子,應去治療,以後他們也找了小診所醫生開處方服藥,就是沒到縣人民醫院檢查。後來她很高興,說沒事了,照樣背幾十斤米,天天買菜做飯。九八年她二兒子搬新家,八十四歲的她一樣忙前忙後,走路也依然不像八十幾歲的老人。夏天八月份的一個晚上,還看見她一人在街上,我要給她叫三輪車她也不要。可是就在這個月的一天淩晨快五點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了我,她女兒哭泣著告訴我保保離開人世的消息。幾天前的晚上看見她還精神好好的,我心目中從來都覺得她是一個不會倒下的人,幾十年就隻那一次聽她說過不舒服,也沒看見她生過病。她一張飽經滄桑的臉,刻著的皺紋也顯示的是堅強,幾十年不駝的背,不彎的腰,不蹣跚的腿,怎麼就倒下了呢?慌亂的我先電話告知在北京的兩個兒子這一不幸的消息,我的石頭在床上大哭,他們回不來,然後我趕去保保家致哀並替兩個兒子為老人守靈。保保的大兒子告訴我幾個鍾頭前保保去世時的情況,晚上天下很大的雨,他那間屋子年久失修漏雨,保保在半夜一點過為兒子拉雨布。兩點過又起來,預感自己不行,她叫醒兒子,自己慢慢坐在椅子上。再一次拒絕去縣人民醫院,然後褪下戴的手表及金戒指,摸出口袋裏的兩千元錢,拉著跪在她麵前的兒子的手,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在黎明前離開了人世。

原來兩千元錢是她的全部積蓄,她本打算為我的兩個兒子傾其所有。

她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位勞動婦女,沒有文化,沒有正式工作,過得一直平淡,從不奢求富有,她的思維帶有一些哲理,她的人生也有過傳奇,最後離開人世也那樣與眾不同。讓我想到偉人被人記住是因為他的名字千百次敲打我們的大腦,而平凡的人被人記住需要付出情感,需要人格魅力。如果一個平凡的人能被人深深緬懷,她就變得不平凡了。保保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九九年春節,石頭回到富順,他帶著妻兒在保保遺像前長跪不起。

很多年後石頭在他的《業餘書店》一書中用心聲寫了保保大兒子《三哥》一文,以此記住保保以及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