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睡覺離不開被子,在這個世界上可能還沒有沒蓋過被子的人,即使是老朋友陳應鬆筆下經常寫到的那個神農架,據說那地方有渾身長毛的野人,野人怎麼生活我們不得而知。許多人紛紛地去找,至今也沒給人找到,有找到毛發的,據說也沒研究出什麼結果。即使是這樣終年在山林裏鑽來鑽去的野人,我想他們晚上睡覺也要找東西把身體蓋一蓋。在中國,被子和褥子再加上枕頭,這三樣加在一起應該是叫“行李”,而我是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行李”這兩個字初始的意思是什麼。但隻要是中國人,你隻要一說“行李”二字,他馬上就會想到被子和褥子,當然,還會有枕頭。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凡是人,都離不開這三件。“行李”是個好東西,無論到了什麼地方,隻要把它一打開,就可以歇息了。說到被子,我們小時候睡的是一條大炕,所以每人隻有一張被子,晚上睡覺時把被子對折一下,壓在身下的那一半是褥子,而上邊那一半被子就是“被子”,這種蓋被子的方法的好處是天冷了,比如是冬天,你可以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因為被子隻有一邊開口,這樣蓋被子很暖和。日本人的被子也是這麼蓋,但這種被子宜尺寸大一些,現在的被子小,常常是蓋了頭蓋不了腳。我以為漢代的被子最“科學”,被頭上是一個“凹”,人睡覺的時候正好可以把兩邊長出來的被頭兒往肩膀上一掖,我常想建議被服廠生產這種被子,想必會廣受歡迎。我想我要是到了老年一定要蓋一床這樣的被子。

我的母親自從我的小弟出生後就沒有再能出去工作,多少年來,她的“工作”一直就是照看我們的小弟和全家人,做飯,洗衣,做衣服。那個時代,像是很少有人穿用綾羅綢緞。現代評劇《向陽商店》裏有個壞分子叫“富貴香”,她的唱詞真是好聽,她一開口唱我就覺得開心,那個時期,唯有壞分子之類的唱腔才有那麼點特點,才好聽,才可以讓人感到什麼是“流派”。她的那幾句唱詞是:“就你這小手,白如玉呀,肉肉頭頭兒啊,可惜你恰恰地生在了這個年頭。”如果是生在過去呢?用“富貴香”的話就是:“穿的是綾羅鍛啊,喝的是燕窩粥。”現在想想,綾羅緞和燕窩粥又何嚐不好?這個戲後來沒再上演。

我們家,起碼在我小的時候,和鄰居們家裏的生活幾乎一樣,冬天快要來的時候一定要買大白菜,還要儲存大蘿卜和土豆,衣服要自家做,鞋子也要自家做,做被子在那時候是件大事,是先把白布用人民幣和布票從商店裏買回來,然後是染,用大鍋,把水燒開了,在水裏先放些白礬,然後把從商店裏買回來的顏料,一袋兒一袋兒地都倒在開水鍋裏,攪勻了,再把濕過的布放進去,染布料一定是要先把布濕到,要是沒把布濕到,布就會給染花了。我家的被子,好長時間,幾乎都是紫顏色的,父母蓋的,兄長蓋的,都是紫顏色的,那布都是母親給染的。這種被子是會掉色的,如果掉色,在過年前收拾家的時候就會被再重新染一次。紫色的被麵很好看,還有那種藍花土布也很好看,但我們家沒有。我們沒有會織布和染那種藍花布的鄉下親戚。那時候,早上起來,母親的第一件事是疊被子,都順長疊了,然後整整齊齊摞在一起。然後,把窗簾摘下來,那窗簾晚上是窗簾,白天就是苫被垛的苫單,到了晚上,再往窗上一掛,那時候,大雜院裏都這樣。到了冬天,還要在窗子的外邊掛一層用牛皮紙做的很厚的紙窗簾,遮擋那凜冽的北風。母親把被子疊好了,然後再出去把外邊的牛皮紙窗簾“嘩啦嘩啦”卷起來。太陽一下就照進來了,冬天的太陽,溫暖的太陽,比帕瓦羅蒂的太陽溫暖多了。

日本作家田山花袋寫過一部小長篇,書名就是《棉被》,我一直很喜歡這個書名,一直很想以這個題目也寫一篇小說,但田山花袋的這部小說寫得太好了,那種憂鬱的氣質我是沒有的,多少年來,我心裏有很多的憤怒,隻是在這幾年,憤怒好像慢慢慢慢消淡了許多,而憂鬱卻像是多了起來。

我直到現在也不太喜歡那種綢緞麵的被子,我還是喜歡布被子,越洗越柔軟的那種棉被子。這種被子拿到太陽下曬會曬出太陽味兒,而那種綢緞的被子好像就不會。說到被子,羽絨的被子最不好,輕飄飄地讓人沒有一點點踏實感,我不要蓋這種被子,到了賓館,如果是這種被子,我會向總台提出要棉被,還有那種羽絨枕頭,我也不喜歡。

說到被子,還是棉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