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作工筆草蟲,動輒是螞蚱蜻蜓、蜜蜂螳螂,或者是華麗無比的蝴蝶,或者,還有毛蟲,給一隻鳥銜在嘴裏,猶在蠕蠕動。在這些昆蟲之中,螳螂身子最軟,肚子又大,卻飛得極是高遠,倘若細看,會感覺它是拖著大肚子在天上掙紮,真正是青天白日世道艱難。螳螂的武器是它那兩隻大刀片樣的前足,小時候捉蟲子玩兒,對螳螂就總是心懷幾分怕。螳螂的顏色大致有兩種,綠色和麥草色,而這兩種螳螂的肚子又都是那種亮紫,和茄子的顏色差不多,紫而亮。能把這種感覺畫出來很不容易。那種紫用張愛玲的話說是“油紫”,油亮油亮的紫,螞蚱的肚皮也有這種顏色的,也不易畫。白石老人作工蟲很少用到這種顏色,雖然老人一生畫了無數的草蟲。螞蚱的顏色要比螳螂的顏色豐富一些,而那種最不起眼的土灰色的小頭螞蚱,一旦飛起來翅子又是粉紅的,這種螞蚱實在是很好看,那種粉顏色實在是誘人,總想畫這樣一隻飛動的螞蚱,但就工蟲而言是史無前例無粉本可依。黃賓虹老先生筆下的寫意螞蚱有奇氣,細看零零落落的一團線條,猛看是一隻螞蚱在飛動,是自家稿本。
各種草蟲中,螻蛄的翅子最小,卻亦能一下子飛起來,而且會發出“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的聲音,看螻蛄之飛舞,是在城裏的路燈之下,是仲夏夜,人們光著膀子在路燈下打撲克,“啪”的一聲,有什麼從空中突然墜下,有食指大小,是螻蛄,一下子摔下來,卻馬上會一翻身再爬走,然後再次飛起來,因為是夜裏,抬頭看空中的螻蛄,也隻能看到它不停轉圈兒的影子,至於它怎麼扇動它的翅子,根本就讓人看不清。螻蛄能飛卻不善飛,一旦飛起來,總是馬上又摔下來,然後爬起來再飛。那樣的仲夏夜,路燈下邊是打撲克的人,路燈上邊是飛著的螻蛄,遠處有蟈蟈叫。
齊白石老人筆下的螻蛄,總是伏在那裏,螻蛄的兩隻前爪像兩隻分叉的圓拍子,翅子是複翅,兩個很小的翅子,下邊又是兩個比較長的翅,螻蛄的眼睛又小又黑又亮。通體是褐色,畫螻蛄用色簡單,赭石稍加一點藤黃即可,當然還有墨。北方的螻蛄大都如此。南方呢,我想也如此,五顏六色的螻蛄沒人見過,白石老人大概也沒見過。螻蛄據說會叫,聽過螻蛄叫的人我想不會很多。螻蛄俗名“土狗”,或者叫起來一如犬吠?這也隻是由名字生發出來的古怪的聯想,想一想也不可能,昆蟲的叫聲怎麼會像狗叫?而蛇的叫聲我是聽到過的,那年我在北戴河的望海亭坐著望海,是夏天,忽然就看到一條華麗無比的蛇在道邊一下子立了起來,而且在叫,“噝噝噝噝”,像流氓的吹口哨,真是嚇煞人也。
四川有一道隻在民間才吃得到的土菜,是“辣子爆土狗”,據說很好吃,用四川人的話說,是“以之下酒,格外滋味”。此菜不但滋味好據說還能壯陽,在中國,許多古怪的菜都似乎有此一功效,據吃過這道菜的人說此菜不但香而且大有嚼頭,這在北方人是不敢想象的。湖南人吃不吃這道菜?如果湖南人也吃這道菜,白石老人想必也下過一箸。白石老人筆下的螻蛄總是很安逸的樣子,靜靜地伏在那裏,當然它是永遠沒有被人放在鍋裏去烹炒的危險。我一直很想畫飛動中的螻蛄,但無法起畫稿。把黃賓虹老先生的畫冊翻遍,也不見有螻蛄在裏邊飛。
螻蛄,又名“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