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三月的一天,縣長李金魁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他單身一入住在縣委的小招待所裏,這封信是趁他不在的時候偷偷塞進去的。
也許又是冤錯假案之類的信件,他不經意地拆開來看,看著,看著,就那麼象釘住了似的不動了。然後伸手掏煙來吸,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下意識習慣動作。煙掏出來了,在手上夾著,卻沒有吸……
這是一封揭發信。信裏還包著一個藍皮記事本,舊的。是經常吸煙喝酒的人兜裏揣的那種小本本,上邊有很濃的煙味和淡淡的酒香。就在這個藍皮記事本裏,清清楚楚地記著包括縣委書記、副書記、副縣長及各局中層幹部在內的三十七人受賄索賄的記錄,總金額竟高達十七萬八千元之多!其中有一位副縣長一次受賄記錄是:茅台酒三十六瓶;彩電一部!連稅務局的一位科長竟然也一次“借款”四千元……時間、地點,記得清清楚楚。
真有此事?
不會吧。
假如真有此事,那麼,這個領導八十萬人口的縣委、縣政府不就太、太……“嗞”地一聲,李金魁把火柴劃著了,默默地狠吸了一口。
且慢,證人哪?沒有證人。索賄、受賄都是單獨進行的,一對一,沒有第三者在場。索賄人也太精明了!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看見?但從記事本上墨水的顏色和記錄的時間地點來看,似乎不象是偽造的,然而,沒有證人。
李金魁又一次仔仔細細地看了揭發信。他發現,這揭發信是一個女人寫的,她的丈夫李二狗在縣城裏承包了一個公司,曾經數次被縣委、縣政府命名為“致富模範”。五天前,李二狗因為不能執行合同,公司宣告破產。他使國家蒙受了一百多萬元的損失。而他,也以詐騙罪被抓進了監獄。李二狗臨進監獄之前,還囑咐她千萬不要揭發,他怕報複,他還存著一線希望……
她揭發了……
李金魁有點衝動,這衝動使他口渴。他抓起桌上的涼茶咕咕冬冬喝了一氣,隨手把茶杯丟在桌上。倒背著雙手在屋子裏踱起步來。踱著,踱著,他的牙也慢慢地咬起來了,步子越走越快,一股熱血在胸腔裏激蕩著。漸漸,他的步子緩下來,又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爾後,他直直地立在窗前,不動了。
李金魁是想幹一番事業的。他雄心勃勃,有一套一套的改革設想。他準備三年把縣裏變個樣子,五年再變個樣子……然而,上任一月來,他的工作遇到了重重阻力。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裏,上上下下有著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老的,新的;文革前的,文革後的;建國前的,建國後的……地方幹部,軍隊轉業幹部,落實政策回來的幹部……都有一股一股的勢力,一層一層的網。如果細究起來,連縣委大院的炊事員都是有來頭的,他必然與縣委的某個幹部有著某種瓜葛。他覺得他一下子陷進去了,首先是從生活上。上任的頭一天,縣政府的通訊員把他安排到縣委小招待所裏,可小所所長卻說住滿了,很抱歉,隻好把他安排在大所。然而,第二天,副縣長老崔來看他的時候,一句話就把他從大所挪到了小所。他後來才知道這小所所長是副縣長的侄女婿,他隻聽他的。當下他就憋了一肚子火。上班以後,在常委會上他也是孤單的。幹什麼事情人家都一個個畫圈了,他也隻好跟著畫圈……他心裏有氣,他不想就這麼跟著畫圈,他總想找機會爆發一下。他不想就這麼跟著人家的屁股後頭轉。他需要一個突破口……
現在,他有了。
他想管。他是縣長。他有一腔熱血。早在十年前,他考大學的時候,當他目睹了招生開後門的現象之後,曾咬牙切齒地說:“我要當官,非叫包拯的‘虎頭鍘’安上電動機,一個勁哩鍘他小舅!”一個鄉下高中生的這副口氣,頓時惹得眾人大笑。現在他當官了,雖然僅僅才上任一個月,也是堂堂正正的縣長!
然而,這件事牽掣麵太大了,是要犯眾怒的。這是一次強力的較量。相比之下,他的根基太淺,力量也太單薄了……
李金魁猛地朝牆上打了一拳,牆發出一聲悶響,紋絲不動。可他卻覺得手疼。
“你就是田秀娥嗎?”
“嗯。”一憔悴的女人慌忙站起來應道。
這地方不好找,他還是找到了。一座破舊的小院,三間瓦屋,顯然是租賃的。這位從鄉下闖進縣城來的冒險家,連房子都沒來得及蓋,就出事了。在一個小小的縣城裏,要是抓了誰,是不難打聽的。他就獨自一個人悄悄地來了。他想落實一下。
“李二狗是你的丈夫?”
“嗯。”
李金魁朝屋裏瞅了一眼,一步跨進來了。屋子裏空空的,值錢的東西大概都被拉走了。但一看就知道,這家人曾經闊過……
“這封匿名信是你寫的嗎?”他從兜裏掏出信來晃了晃說。
女人眼裏的淚撲嗒掉下來了,她忙又擦去,默默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