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田秀娥的女人麵目很善,長得也挺秀氣,大概是李二狗進城做生意之後才娶的。她也許料不到會有這麼一天,男人突然被抓去了,把她撇下來。可她為什麼不走呢?為什麼還要寫揭發信?女人真是個謎。
“誣告是要犯法的,你知道嗎?”他很嚴肅地瞅著她說,聲音也略略高了些。他要嚇嚇她,逼她說出實話來。如果真是誣告,那就太荒唐了!他畢竟是縣長呀。
田秀娥默默地說:“俺知道……”
他又掏出那個藍皮記事本問:“這是你男人的?”
“嗯……”
“這上邊寫的全部屬實?”
“俺不讓他這樣幹,他非幹。他都一筆筆記下來了。他說,這些人都是不能得罪的,得依靠這些領導。現在出事了,他又不讓俺說,怕報複。人都抓進去了,還怕報複……”田秀娥咽咽地哭起來了。
李金魁抬起頭來,一眼便瞅見了牆上掛的獎狀,全是燙金大字,是縣委、縣政府獎給“致富模範”的。這裏曾經是多麼熱鬧啊!在這熱熱鬧鬧的後邊,卻有著一筆一筆的交易……
他又默默地看了這女人一眼,問:“他被抓起來後,沒有交代麼?”
“他說,他死也不說。”
“那你……”
“俺豁出來了。那些事都是他們支持他幹的,現在卻把他一個人推下火坑。俺日子不好過,他們也別想好過。可那死貨……”田秀娥用手絹擦了擦眼上的淚,眼裏突然射出了一絲辣辣的亮光。
女人哪,這就是女人。一旦落入災難之中,再軟弱的女人也會奮不顧身地搏鬥。在這方麵,她們勝過多少、男人!
……李金魁不再問了。他站起來,默默地走了出去。走出院子的時候,他感覺到了那女人求救般的目光,那目光象芒刺一樣紮在他的背上。可他擺擺手,一句話都沒說。
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他不能輕易表態。
回去的路上,李金魁剛好碰上副縣長老崔,他領著一群縣委、縣政府的幹部從縣委大院裏走出來,大咧咧地打招呼說:
“李縣長,出來走走?”
“走走。”
“走走好,走走好。你剛工作,還是多走動走動。有空也到我那兒坐坐嘛,啊?”老崔笑眯眯地說。
“你家有電視嗎?”李金魁突然問。
“有哇。”老崔愣了一下,說,“怎麼,想看電視?”
身旁立即有人插話說:“老縣長家還是二十時的大彩電呢!”
“去去,那有啥稀奇的。”老崔瞪了那人一眼,滿不在乎地說。
“聽說今晚有排球賽……”李金魁說。
“你好看排球賽?看嘛,到我家去,叫我老伴給你泡壺茶,我那裏有龍井……”
“你們這是……”
“噢,看戲去。縣劇團給留了票。”老崔說,“怎麼,走吧?一塊去。”
他知道他們不是去看戲,是去喝酒的。但他決不拆穿,那就沒意思了。他們幾乎天天晚上喝酒,也幾乎天天晚上有人請。誰和誰一塊去都是有講究的,去誰家不去誰家也是有講究的。有的人家請都請不到……
“你們去吧。”李金魁笑笑說。
“好,那你去看電視。”老崔矜持地聳了聳披在身上的中山服,小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依舊笑眯眯的。
這手是有份量的。二十年來,這手一直在縣城的上空揮動,它有資格拍李金魁的肩膀。李金魁也感覺出來了,這手上的肉很厚。
老崔身邊的五個人也都很有分寸地笑著。他們跟著老崔,也就用不著在這個年輕的縣長麵前太熱乎。他們也各自有自己的勢力範圍。當然,這五個人在那藍本本上也是有記錄的……
導火索在他腦海裏“噝噝”地響著,他真想爆一下,立刻就爆。爆了之後,他就不會再顧及什麼了。
回到小招待所的房間裏,李金魁一連吸了三支煙——
假如把這個藍皮記事本交給法院,那麼,縣委大院馬上就會知道。這一下子就得罪了三十七名幹部!們會很快地給在押的李二狗施加壓力。他們是完全可以辦到的。李二狗會一口咬定沒有這回事。在強大的壓力下,他女人會不會改口?即使不改口,李二狗不承認,他們一口咬定是誣告,光憑這個藍皮本,能證明什麼呢?這樣,事情就會慢慢拖下來,拖也是戰術。拖久了,他們所有的關係都會投入戰鬥……那時,他們會反咬一口,說他和這個女人有關係,說他作風不正派,這種捕風捉影的謠言在縣城裏傳得最快,然後再傳到地委、省委,把他搞臭!使他無法在這裏工作。這個藍皮本已經交出去了,他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楚。他完了,一切還可以照舊……
這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鬥。他在腦海裏的預演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場。從此以後,無論走到哪裏,輿論就會跟到哪裏。假話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理。一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人還能改革社會現實嗎?香煙燒到了他的手指頭,他哆嗦了一下,又續上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