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把這封揭發信和那個藍皮記事本複印一份存底,然後再交給法院,責令他們重新審理此案。那麼,三十七個受賄的幹部做出的最大讓步,也僅僅是把過去受賄索賄得到的東西“吐”出來,偷偷地吐出來。這一點,他們是會做到的。這等於打了一個平手,不分勝負。從原則上講,他做得光明正大,無懈可擊。而又查無實據,“借”了,又還了,僅此而已。麵上會笑笑,私下裏會伸出七十四條腿絆他——
假如,他親自去找那在押的犯人談次話,給他進一步交代政策,讓李二狗看看他這個藍皮本,讓他知道他女人已經揭發了,進一步打消他的顧慮和幻想。李二狗也許會交代。然後,再專門組織班子一筆一筆地清查帳目、現金的支出來源,逐項和李二狗對質。這樣,雖然麵對三十七個幹部多年形成的關係網,他也能撕破一個小小的角,然後迅速擴大,他相信他能辦到。到那時候,整個縣政府的班子就可以重新考慮了。
但是,這一切都需要公開進行。他能公開進行嗎?他動一動就有人知道。
老馬會說:金魁呀,老崔最近對你可有些意見嘍。老同誌了,在考察你的時候,他是力保的。有什麼事情要多和他商量嘛。
老崔會說:李縣件做事可要光明磊落。提拔你的時候,馬書記親自向地委組織部推薦。有文憑的年輕人很多嘍,縣委選中了你,就是信任你嘍。
……
要公開進行,就必須做最壞的準備,準備丟掉一切。他能做到嗎?他有這種勇氣嗎?應該有。可是——
他是改革中提拔上來的幹部。十年前,他娘情願花七百元彩禮還說不下兒媳婦呢;四年前,大學畢業的時候,有門路的同學有的飛進了省農科所,有的進了地區農業局。唯有他土裏來土裏去,又分到了本縣。本縣農科站那位管人事的“小縣風流”(見了第一麵就不喜歡他,他臉黑!)把他打發到鄉下當農業技術員;本鄉鄉長又英明地讓他守了七天電話(鄉政府的話務員生娃去了),接著隨“小分隊”搞了十五天計劃生育宣傳,繼而打發他到鄉下駐隊去了。他這個農學院的學生,既沒有實驗田,也沒有實驗儀器,就那麼晾著。雖然,他們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降低縣委班子的平均年齡才提拔了他,可他畢竟是他們一手提拔起來的。
李金魁在雪白的牆壁上看到了一張張變形的臉,每張臉上都寫著四個字:以德報怨。
還有……
還有……
還有……
李金魁此刻象決戰的將軍一樣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踱步。他試著變換各種打法,走各種不同的棋路。他身上的熱血極端仇視這成熟的思索,卻又不得不隨著這成熟的思路走。他覺出了自己的狡猾。他恨自己狡猾。這成熟是在什麼地方學的呢?怪不得人家說現在的年輕人比老家夥還狡猾。狡猾!
“他娘那狗娃蛋!”他心裏莊嚴地升起了一句本鄉本土最優秀的罵人話。
——李金魁,你想放棄這個機會?
——誰說放棄了?
——那就把這個藍皮本送到地委去,讓他們派調查組來。
——地委也不是鐵板一塊。
——找報社記者。記者會有辦法。
——記者怎麼幹都行。幹完拍拍屁股走了,可你還在這裏生活。在一個縣裏,有三十七個人與你為敵,你……
——那你就聽之任之?
——誰說聽之任之了?
……二狗,這個熊蛋二狗!二狗,哎呀?是不是狗哥?準是。我怎麼沒往狗哥身上想呢?真是鬼迷心竅了,一個村長大的狗哥竟然忘了。該管,是狗哥就更應該管。壞了!是狗哥更壞事,人家也會說你們一個村的,有關係。
淩晨四點的時候,李金魁已經在煙灰缸裏插進了第三十九支煙蒂。他的嘴吸得幹苦,但他還是把最後一支煙也抽出來點上,吸了兩口,又煩躁地按進了煙灰缸。他抓起桌上的一枚硬幣在掌心裏拋了拋,放在桌上。過一會兒又拿起來,又放下。連續幾次之後,他默默地在心裏說:“好吧。假如這枚硬幣拋下去,‘國徽’朝上,我就幹!不管下場如何。哪怕重回大李莊呢,也決不後悔;假如是‘麥穗’朝上,我就把這藍本本交給辦公室,隨他們處理好了……”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五日淩晨四時三十六分,光榮誕生在大李莊村的本縣縣長李金魁莊重地把一枚硬幣從手心裏拋了出去!隨著“當嘟”一聲脆響,一道銀光閃過,那枚負有重大使命的硬幣從桌上滾落到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