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陰曆八月十五這天早上,一輛紅色的嘉陵摩托箭一般地飛出了大李莊村。騎在摩托上的年輕人是村裏赫赫有名的萬元戶主——李春生。
此刻,他正以每小時八十公裏的速度在公路上奔馳著。在那摩托後架上,結結實實地捆著四盒高級月餅。
他是去省城看未婚妻的,他的未婚妻在省城上大學。
早在四年前,當他們一同在縣高中上學的時候,兩人就好上了。他的未婚妻劉小霞是鄰村劉老善家的女兒。那時,春生是班裏的班長;小霞呢,也算是班裏的人尖子。不但學習好,人長得也漂亮。兩人同班,兩個莊又離得很近,常常一同來一同走,雖然沒有明說,各自心裏都有些意思了。臨畢業的時候,小霞突然哭起來了。春生問她出什麼事了,她也不說,隻是哭。問急了,她才抽抽咽咽地說:“春生,大學俺不考了。”
春生愣了:“不是說好一塊考麼?怎麼兩天就變了。”
“俺、俺爹捎信兒來了,讓俺回去割麥哩。家裏爹娘都老了,沒勞力。再說,就是考上了,俺也上不起。你考吧,怕這輩子俺再也見不著你了……”說著說著,小霞又哭了。
春生正值血氣方剛,咬咬牙說:“要考一塊考。你不考,我也不想考啦。”
小霞睜開濛濛的淚眼望著春生:“你考,俺不耽誤你……”說完,扭頭跑去了。
這天,小霞沒去上課。春生也沒去上課。他思前想後,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
天黑之後,他把小霞從女生宿舍裏叫了出來。半天功夫,小霞的眼已經哭腫了,兩隻水眼腫得明晃晃的,讓人看了心酸。春生說:“霞,我反複考慮了,你說的的確是個問題。你是家裏的老大,不能不顧家。我家裏條件稍好一些,要是咱能一塊考上,家裏也確實供不起兩個。這樣吧,我不考,你考。家裏你就不用管了,我擔起來。”
“不。你考,俺不考。”小霞低著頭說。
“別爭了。”春生煩躁地說,“就是你不考,你也撐不起兩個家。反正得有一個人豁出來,我豁出來了!但有一條,你得好好複習,爭取考上。還有,別把我忘了……”
“春生……”
“霞……”
“春生,別讓我考。那就太苦了你啦!俺不忍俺……”
“苦,我不怕。隻要你能考上,你一定得考上。”
小霞一下子撲到他懷裏了。春生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霞,我要悄悄地走。我怕老師會攔我……”
“春生,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難道就沒別的辦法了嗎?俺、俺怕虧了你……”
“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我拿定主意了,明天就走,不能再猶豫了……”
春生離開學校的時候,小霞一個人悄悄地出來送他。兩人在路上默默地走著,送一程,哭一程;哭一程,送一程,隻是沒有話。
春生回家的第二天,就到劉莊幫小霞家割麥去了。一連三天,他五更起,夜半回,常常是一個人在地裏割割,捆捆,拉拉……劉莊的人誰見了誰誇:“瞅瞅,劉家這沒過門的小女婿多能幹哪!都象這,養個好閨女也值呀!”
劉老善兩口子看春生幹得太猛,心裏實實過意不去,一個勁勸他:“娃子,歇歇。悠著勁兒,別傷了身子。”
春生不聽。他想:既然挑了這兩家的擔子,就得硬撐。要是一開始就撐不住,往下勁就散了。就這樣,整整半月,他象走馬燈似的在兩莊來回串。割了劉家的,又回去割他家的。割了麥又去幫著種秋……他是家裏的獨生子,攔也攔不住。人一下子就瘦下來了,身上曬脫了一層皮。
過了麥罷,小霞考完回來了。也是到家的第二天,就到春生家來了。一進門就端上盆給春生洗衣裳去了。惹得一街兩行的人都跑來看她。
夜裏,兩人坐在村東的小河邊上,聽蟬兒長一聲短一聲叫。小霞說:“春生,你瘦了,也黑了。”
春生說:“我熬過來了。瘦些結實。你考得咋樣?”
小霞低著頭,兩手擺弄著胸前的秀發,“誰知道哪。”
“你心裏就沒有一點兒底?”
“差不多吧。”說著,小霞就勢躺在了春生的懷裏,兩人就這祥坐了很久很久……
八月份,通知下來了。劉小霞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接到通知後,她激動地撲到春生懷裏哭起來。春生心裏千頭萬緒終又化成一句話:“放心走吧,家裏由我擔著,你別管了;到了學校可得注意身體,別省,我會按時給你寄錢……”小霞揚起頭問:“你上哪兒去弄偷呢?”春生說:“你別管,我不會去偷。”說得小霞又格格笑起來。
臨走的那天夜裏,小霞又來了。她捋開袖子,露出白藕似的嫩胳膊,羞紅著臉對春生說:
“春生哥,你咬一口吧。狠勁咬,咬得我記你一輩子。”
春生卻抓住她那白嫩的胳膊親了一下,沒舍得咬……
小霞上學走的第二天,春生便開始一心奔錢了。為了錢,他背上鋪蓋下過禹縣官山的煤窯,隻不過幹了一個月就回來了,他掛著地裏的活計,也不放心兩方的老人,不敢長幹。鄉下老鼠多的時候,他跑南京販過貓;也曾經搞過人工養殖蘑菇,喂過蚯蚓……頂頂困難的時候,為了掙一塊錢,他曾跟鄰村的“國樂隊”配班去給辦喪事的人家出殯——敲梆兒!也曾掂著秤杆兒蹲在縣城街頭賣菜。賣菜時,他的第一聲呦喝是閉著眼、淌著淚喊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