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月按時往省城寄錢。多的時候寄過五十,少的時候寄過七塊。他高中畢業,人也精明。每日裏切記著外邊有一個心上人要他供養上大學呢!所以,幹每件事他都是經過周密思考的,他知道賺起賠不起。他寄往省城的錢上沾有煤灰、貓尿、人汗和蚯蚓的腥味。他想,不知小霞能不能聞出來……
小霞剛去省城上學的時候,每隔三天給他寫一封信。慢慢是一星期一封,半月一封,頂長的時間也是一月一封。她怕他不放心,怕他掛念,怕他累壞了身子。她信上說,她聞見了錢上的貓味,蘑菇味,蚯蚓味……還有他的汗味。她說,她聞見了他的心,恨不得立時飛回去親他一萬次……
為了更多地穩固地掙錢,春生領人在村西的窪地上建了一座燒磚的輪窯。為這窯,貸款的時候,他狠狠心,含著淚讓縣裏的農貸員“黑”去了一千!不然,人家不貸給他。匠窯的時候,為了盡快地把窯建起,春生光著身子一連打了七天土坯之後,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有獎脫坯比賽”的主意。他也學城裏人那樣在四鄉貼出廣告:定於×年×月×日在大李莊村舉行有獎脫坯大賽,時間一天。獲一等獎者,獎勵機磚一萬塊!(待磚燒成後第一批奉送。)未獲獎者,按數計酬雲雲……於時,四鄉十八村一百多個小夥子參加了他舉行的“脫坯有獎大賽”……這一下使他獲得了驚人的成功!
待窯匠成之後,他卻累倒了。他一連發了七天高燒!昏迷中,他口中念叨的還是錢,給小霞寄餞……連來看望他的小霞娘都忍不住掉淚了。
世界上任何一種信念都能給人以巨大的能量,隻要他懷著切近的希望。
而小霞就是春生心目中的希望。
小霞第一年放假回來,春生象瘋了一樣撲上去抱住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嘴,親她的鼻子……小霞象癱了似的躺在他的懷裏,喃喃地說:“春生,我不想上學了。我這會兒把身子給了你吧。這樣你就放心了……”
春生一邊親她,一邊說。“我放心,等你畢業吧。我想你,可我還能忍。”
第二年放假回來,小霞打扮得象城裏姑娘一樣漂亮。伏天裏,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肉色的長筒絲襪,白色的高跟皮涼鞋,在鄉村的土路上跳蕩著走,招引了許多人看。她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言語中夾雜著北京標準口音,渾身上下的風度到氣質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她還給春生買了兩件新式的襯衣,逼著他當麵穿上。當春生親她的時候,她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掌,笑著說:“看你,饞貓兒似的!急啥?早晚還不是你的人。”
春生把她抱起來,貼著她的臉說:“快點畢業吧,快點畢業吧,我怕要熬不住了……”
以後的一年裏,輪窯見收益後,錢掙得多了,春生就更多地給她往省城裏寄。一次寄二百三百的,也不認為多。他每日裏撲在輪窯上,燒磚、賣磚,出外聯係業務,也就顧不上多寫信了,隻按時寄錢去。曉霞(她來信說,她的名字改了一個字,隻一個字。)常寫信告誡他不要再寄了,不要再寄了,她欠他的情太多,怕是一輩子也還不起的……他看看信笑了,一家人還說啥欠情不欠情呢?他還是寄。
到了第四年頭上,曉霞來信漸漸稀了。她信上說,她要應付畢業考試,要寫畢業論文,忙。這年的假期她也沒有回來。春生正在忙一件大事情,也沒多想,好在快畢業了,她會回來的。
春生在全力籌錢呢。曉霞快畢業了,他準備自籌資金在村裏給他的妻子蓋一所漂亮的教學樓,讓妻子坐在漂亮的教學樓裏給孩子們上課,這樣才不屈她。他已經給縣裏說好了,曉霞將是這所小學的校長……
可是,突然有一天,劉老善兩口子來了。一進門,老兩口話沒說,就先掉下淚來了:
“春生,俺真沒臉兒再見你了!小霞這閨女,21,她咋不死吔……”
這猶如晴天霹靂,一股蘑菇雲衝天而起……春生被打懵了!眼前天塌地陷般旋轉起來。他仿佛覺得什麼斷了。
“哢嚓”一聲斷了!他不知是什麼斷了,隻覺得斷了。他怔怔地望著兩位老人,一把把信奪過來,看著,看著,淚撲嗒、撲嗒地掉下來——
……臨近畢業了,我有可能留在省城,我也想留在省城……不要再收春生哥的東西了,咱們一家欠他的情太多太多了,隻好慢慢還……要是春生哥家還窮,打死我我也不敢斷的。可他現在富了,肯定能找來比我更好的姑娘。我願跪在他跟前一千次一方次地求他原諒……
娘怯怯地望著他:“春生,你可別想不開呀?”
爹也勸他:春生,別理這沒良心的東西!咱再找,找個好哩……
當著老人的麵,他還想撐著說,沒啥,這沒啥,不願就不願吧。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覺得身上什麼地方斷了,這斷口一下子戳到了心裏!他想找一找斷口,可他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