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臘月二十三,眼看到了送灶王爺上天的時候了,一個五世同堂的大家卻還沒有置辦年貨。由於連年虧空,身為太爺掌管全家的子順,手裏竟拿不出一文錢來支。家道敗落到如此地步,使一向注重禮儀的太爺深感愧疚。兒孫不才,媳婦們怨聲四起,更使太爺難有片刻的安寧。萬般無奈,太爺隻好厚著臉皮,冒漫天飛雪,讓人拉著到未過門的重孫媳婦家裏去借錢。
借債本就出於無奈,踏進親戚家門的時候,太爺實已覺得老臉沒處放了。太爺是講禮儀的呀!他猶豫再三,真真難以啟口……還好,親戚倒還看了他的老臉氣,總算把錢借出來了。不料,在太爺借得錢來,步出堂門之後,忽聽見耳房的窗簾後傳出一聲嬌野的怒嗔:
“多有本事?!大年下,跑到沒過門兒的重孫媳婦家借錢來了……”
雖然隔著窗簾,那未過門兒、又未見麵的重孫媳婦的埋怨,猶如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太爺的臉上!霎時,他臉上的老羞一直紅浸到脖頸處,隻覺得天旋地轉,無地自容。這會兒,年邁老朽的太爺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拐杖在地上點了兩點!萬般滋味在百結愁腸裏化作一聲長歎,縮著脖兒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家,太爺把借來的錢交給下人,進屋便翻倒在床上,一句話都沒說。整整一個年節,太爺都沒下床。族人,家人,無論是媳婦還是他所喜愛的五世孫,誰來拜年太爺都一概不理。直到兒子、孫子、重孫……黑壓壓跪下一片,太爺才勉強睜開眼看了看,仍舊一句話不說。
一直到過了正月十六,太爺才起身下床,梳洗寬衣。他出得堂屋門,便立馬盼咐人套車,他要給重孫子搬親,迎重孫媳婦過門了!太爺的口氣非常堅決,是沒有人能夠阻攔的。
這位重孫媳婦是鄰村齊氏之女,年方十七,喚名銀蓮。據說早年很得她祖上的喜愛,自幼在掌家爺爺懷裏長大。見多識廣,麵溫眼利,語快手巧,啟唇之瞬息,笑中帶三分甜、三分野、三分辣……是當年太爺在齊家指腹為婚定下的媒。
這小小銀蓮過門剛三天,太爺便召集全家老小,當麵把帳目、田契及庫房的鑰匙交給了她。太爺聲稱,從此以後,家中大小事一概不問,全憑銀蓮發落。而這小媳婦竟無半點推辭之意!款款接下,不怯不顫。
家境敗落到如此地步,負債累累,自然也無人敢接。眾位家人、媳婦沉吟不語,也就算默認了。
二天,銀蓮竟無視族規,強拉太爺一起到地裏去了。她讓太爺領她辨認了所有的田畝、地塊,看著大塊的田園荒蕪,這小女子不動聲色,反一一記下了地塊的標記……
回來後,銀蓮又讓太爺領她查看了空空如也的庫房、灶房,走至二門前的時候,太爺歎口氣說:“家裏隻剩這影壁牆了!”
銀蓮看了看二門前那高大完好的影壁,問明太爺,知是家興時特請遠方的匠人修建的,也就沒再說什麼。待把太爺攙回堂屋,銀蓮插腰站在二門,亮嗓吩咐說:
“去,那影壁牆礙事,給我扒了!”
家人麵麵相覷,料不到這小媳婦竟然這樣潑!那好好的影壁,扒它做甚呢?!但既然太爺讓她管事兒,也就隻好扒了。一時間,“鏗鏗鏗鏗”,一個完好的影壁成了一堆破土碎磚……
待家人扒完影壁,隻見銀蓮又手插細腰,柳眉倒豎,高聲吩咐:
“去!把西地那二畝穀子給我犁了!”
這一聲不當緊,隻見一家老小男男女女忽騰騰全跑了出來!扒個影壁也就罷了,可此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唯有那二畝穀子長勢好些,是全家僅有的一點指望……她竟然吩咐人去犁?!難道這小媳婦瘋了不成?!
銀蓮麵對驚詫憤怒的叔伯仲季,婆母妯娌,視而未見,從容地扇動著羅帕……
家人們又忽拉拉跑入後堂,齊聲向太爺訴說。可太爺在椅上坐著,二目緊閉,悠悠地在打瞌。任人千呼萬喚,百般敘說,隻是不語……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既然太爺都不心痛,可見這個家是沒指望了!家要破了,那就破罐破摔吧。也隻好任這小媳婦撒野了。權力既交給了她,就讓她犁去,反正上上下下都眼睜睜看著呢,到年底再算帳!人們又各自嘟著嘴回房去了。
銀蓮站在二門口,估摸犁有兩溝的功夫,這才粉臉兒一嗔,朗聲吩咐說:
“去,把牲口牽回來吧。不犁了!”
說完,挺挺立在二門處,支耳靜聽四下院裏的反應。卻見院裏靜悄悄的,這一次倒沒人再吭聲了。
銀蓮款款地走回堂屋,走時,上身並不曾見動,卻也碎步如風。待進了太爺的堂屋,瞅四下無人,手掩嘴兒,“吞兒”一聲笑了。
太爺端坐在椅子上,慢慢睜開眼問:“小丫頭,你玩的啥把戲兒?”
銀蓮頭一歪,嬌聲野氣地說:“我得試試太公公給我的權力管不管用呀!”
太爺聽了,緩緩站起,扭身回裏屋去了。
三天之後的一個晴朗的日子裏,銀蓮又把太爺請了出來。她扶大爺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又叫人搬了一張桌放在太爺麵前,桌上擺著她過門時當陪嫁的十串錢。然後,她把眾位婆母、嬸娘,眾位姑嫂妯娌一一請出來。待人齊後,她先給眾人深施一禮,道個萬福,方才笑吟吟地說:
“今兒個天氣好,剛好八裏橋有會。太爺發下話了,讓各位長輩痛痛快快地去玩一天!除了外人(男人),不分大人小孩,每人一百錢,錢不花完不準回來……”
由於家境不好,女人們已有好多日子沒有趕過廟會了。一聽這般吩咐,一個個喜孜孜的,齊誇小銀蓮會辦事兒!於是,人人喜笑顏開地領得錢來,各自回房梳洗打扮一番,紛紛帶孩子上路了……
待各房女人走完之後,銀蓮吩咐說。
“前門杠死!”
有太爺當院坐著,男人們隻好照辦。兩扇大門關上之後,又加了兩根大杠,杠得死死的。
“後門鎖上!”銀蓮又發話說。
這下,後門又給鎖死了。
此時,銀蓮款步輕移,又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檢查一遍,待一切都安排妥當,這才當院站了,沉著臉吩咐說:
“沒有太公公的話,任誰也不能開門!”
往下,她又叫人拿來筆墨紙硯擺在當院的桌上。便帶領全家青壯男兒,一房一房地挨屋搜起來。進得屋來,不分尊、長、幼名分高低,箱鎖了,橇箱,櫃鎖了,砸櫃!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全翻個遍……無論金銀、手飾,還是綢緞、布匹、糧食……凡屬“私房”搜出來一律抬到當院,過目後當眾點清。一時間,整個院裏咕冬冬光當當片翻箱倒櫃的聲音。男人們互相監督,搜的搜,抬的抬,搬的搬……
搜到午時,院裏已擺滿一片。有金器銀器,珍珠瑪瑙,綢緞布匹,糧食棉花及各樣點心吃食兒……一錠錠,一盒盒,一包包,一匹匹,一袋袋琳琅滿目!連祖上的酒器都搜出來了……
太爺坐在椅上,看得目瞪口呆,不禁連聲長歎!他身為掌家太爺,大年下連一文錢都支不出,而媳婦們的“私房”如此之多,竟沒有一個人肯拿出來,讓他舍下老臉去借債……實是家門不幸的根源。接著又想起兒孫們不成器,致使家業敗落到如此地步,卻又無人支撐……不禁又連連頓足。再想起重孫媳婦的精明,而自己又老朽不堪,兩行老淚撲簌簌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