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奶奶的“瞎話兒”(六)(2 / 3)

一直到日西的時候,各屋的“私房”才全部搜盡。銀蓮又吩咐人按伯、仲、昆、季和尊、長、次、幼的名份,各樣東西的多少,分門別類擺開,由她一筆筆核對記帳。糧食也都斤斤兩兩過秤,一點也不馬虎。全都記清之後,她命人全部抬到太爺上房屋的耳房裏,門上還加了雙鎖。

爾後,她先扶太公公回屋歇息,次又回房細細地梳洗打扮一番,這才幹淨利落地走出來,笑吟吟地叫人卸去門栓,木杠,大開院門……

銀蓮則立在二門處,輕輕地搖著羅帕,專門恭候趕會歸來的各位婆母嬸娘姑嫂。

女人們寬心地玩樂了一天,興衝衝地先後歸來。銀蓮在二門邊含笑迎住,用燕兒銜泥一般的軟語先問了一百小錢可曾花完?又問會上是否熱鬧?再問戲唱得紅火不紅火……這一問,使有些疲憊的婆母嬸娘們興致陡生,七嘴八舌地爭著給她講廟會上的熱鬧景況……看有了插言的空隙,她才又輕聲補上一句:“太公公想聽聽會上的熱鬧,還有話給大家說呢。”說時,那聲兒柔柔,笑兒甜甜,眉兒低低,一副似抬頭又未敢抬頭的樣兒,誰也沒有從她臉上看出什麼,就糊糊塗塗地被她領進了房屋。

各房媳婦齊聚堂屋之後,正歡天喜地呢,忽然發現太爺雙目緊閉,一臉怒容,下巴上的胡須抖抖的直顫,便覺得有些不妙。你看我,我看你,興頭忽地從半空雲裏落下來了。銀蓮卻還是笑吟吟地說:

“今天把長輩們請來,是有個小事要與婆母、嬸娘、姑嫂們商量。咱們家人口多,太爺把帳目交給我管,我年輕,怕也管不好,隻怕有個好歹對不住長輩。我想先把以往的帳給各位做個交待……”說著,她翻開帳目,把曆年來所欠的款項、糧食象流水一般一筆筆念了出來。

頓時,整個堂屋裏鴉雀無聲。那一筆一筆的債務漸漸在人們臉上顯出來了……待念得各位頭發發麻,愁在臉上,連連歎氣,覺得日子實在沒法過的時候,銀蓮這才緩口氣,說:“現在,家裏除了欠債之外,所存的糧食僅夠吃一天了。聽太爺說,各位婆母、嬸娘、姑嫂尚有些‘私房’。老人家的意思是想讓大家把這些‘私房’暫且借出來,夥用三年。三年後,待家業興旺的時候加倍還清……”這話越說到緊要處,那語調就越輕越緩,分外的柔氣動聽。

象是有一顆細小花針兒猛地紮下去了,各位身上一緊,還下曉得疼在何處,尚未回味過來的時候,銀蓮又翻開另一疊帳本,也不看人,竟接著又念下去了:

長房:銀錢多少,手飾幾對,布有幾匹,糧有多少斤多少兩……念完一宗,輕輕地逼上一句:“大奶奶,可是這些嗎?”

大奶奶頭勾得象大麥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

二房:金有幾錠,頭飾幾許,布有幾匹,棉有幾多斤兩,點心幾匣……念完,又輕輕逼上一句:“二奶奶,可是這些嗎?”

二奶奶扭過臉去,嘴撅得能拴頭驢……

三房:銀錢多少,瑪瑙幾對,緞有幾匹,糧有若幹斤兩……念畢又是一句:“三奶奶,可是那些嗎?”

三奶奶滿臉羞紅,眼裏的淚花直打轉……

四房:金器多少,銀器多少,棉布多少,綢有幾匹,棉有多斤多兩,糧有多少袋多少斤……念下來又緊上那一句:“四奶奶,可是這些嗎?”

四奶奶聽著聽著,撲冬一聲墩坐在地上了……

……接下去流水般依次念來,直念得一屋人臉黑風風的,身上的細汗淌水般流下來,一天的興致蕩然無存。一個個隻覺得腰酸腿疼,疲憊困乏,兩腿抖抖地站立不住,悶氣塞胸,心火上攻……那是動用了多少心計,費了多少時光,才一點點攢起來的“私房”啊!多少年的功夫,被這小賤人一下子就抄去了。狠也狠不過她了,毒也毒不過她了,當著太爺的麵,欲哭不能,欲罵不敢,真真成了啞巴吃黃連,有口難張!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麼呢?好在眾人一樣,心裏多少還有些安慰。隻恨這小賤人手辣!體弱些的,早已站立不穩,象一堆泥似的出溜到地上了……

銀蓮象一陣風似的閃過來,把她們一個個攙起,再三再四地安慰勸說:

“大奶奶,二奶奶……家裏揭不開鍋了,您老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家人吃不上飯呢!請各位放心,這些‘私房’咱僅是暫借夥用,三年後一定歸還……”

眾人還是一口熱血難咽,忍不住想要發作。太爺睜開雙目,重重地哼了一聲,也就沒人敢再說什麼了。隻是心裏千般萬般地後悔不該去趕這趟廟會……

從此,銀蓮的權威樹起來了。她以獨有的精明確立了她在這個大家庭中的掌家地位。裏裏外外,大事小事,全由她一人安排。田園整修,四時播種,收打入倉,由她調配分工;接待客人,來往應酬,交賦納稅,也由她去跟親戚、官家周旋。漸漸,連太爺想辦什麼事,也得先跟銀蓮說,沒有銀蓮的吩咐,太爺也別想辦成事。很快,家人不再找太爺問事了,族人們也漸漸把太爺淡忘了,遠遠近近都知道這家裏有個能幹又管事的少奶奶……

三年之後,一個瀕臨敗落的家業果然又重新振興起來了。不但還清了債務,囤滿了庫房,還置買了大塊大塊的田地,家中也雇上了丫環、仆人……銀蓮在家中的地位也一日日高漲起來。所有庫房的鑰匙都由她一人經管,晝夜都拴在貼身的褲帶上,任何人休想摸一摸。每日裏,人們象眾星捧月一樣圍著她,聽她吩咐一切,使銀蓮變得更加驕橫傲氣。

家業興旺了,可銀蓮再也沒提起過三年還帳的事。不知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隻是不提。當有人旁敲側擊地問起退私一事時,她總是把活岔開,搪塞過去。她大權在握,人們求她的機會太多了。因此也不便直說,更不敢直問,隻在心裏暗暗嫉恨她。

這年臘月,銀蓮生下了一個白胖小兒,一睜眼便會笑。闔家歡喜不盡,自然要大慶一番。

滿月那天,家裏大擺筵宴,親戚、族人全都來賀喜了,一時熱鬧非凡。嬸娘們把白胖小兒抱出來讓客人們看,客人們一個個都接過來抱抱,往他懷裏塞些銀錢,齊聲誇讚這白生生的小兒長了一副聰明相,將來才智定然不在他娘之下!還有人看這小兒任誰抱都不哭,笑模笑樣的,又斷定這孩兒自幼不怯生,將來肯定是幹大事的材料。誇畢,又問這小兒可曾起名?銀蓮叫人傳過話來,說是已請了私塾先生專門來給這孩兒起名字。私塾先生是依照銀蓮的意思起的,大名繼業。因為是祭灶那天生的,小名兒便喚作灶兒。客人們又接著誇這“繼業”之名起得好!然而,眾位嬸娘妯娌盡管喜歡,唯對這“繼業”之名默然。

百天之後,人們終於看出竅兒來了,這是個呆兒。一天到晚隻會傻笑,從來不哭。背地裏有嬸娘偷偷地在他屁股上擰了一把,這孩兒還是不哭。有人隻怕這孩兒不傻,怕不確實了,又偷抱到沒人的地方,狠著手在他腦瓜上拍了一掌,他照舊笑嘻嘻的……表麵上,沒有誰說什麼。反而越發地誇讚這灶兒的白胖,聰明,誇讚他一天到晚都不哭,乖呀!可背過臉去,便有人說這是天意,是報應,罵這小賤人做事太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