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知怎的,李連升的魂兒象被這女子帶去了。嘴、身、心都由不得自己,隻怔怔地望她。

“你好好說。”

“我好好說。”

玲幽幽地望著他,很久很久,說:“大李莊的,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好好商量吧。四天頭上,我在縣城的大橋頭上等你的話。我等你一天,你要不來……”

“來,我來。”李連升趕忙說。

“好,你走吧。”

李連升推著車子走了兩步,又站住了。他扭回頭來,在月光下尋那女子,撞上了一雙亮亮的大眼,很燙。於是折回頭,又走,走得很慢。他走兩步,回頭看看,走兩步,再回頭看,那女子依舊站著……

遠了,又聽那女子喊:

“大李莊的,我等你了。等你三天。第四天橋上見。”

三天,難熬的三天,終還是過去了。

第四天頭上,她便早早地到縣城西關的橋上去了。她特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穿得很俏兒。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忍不住看她,可她立在橋頭上,隻往西瞅。

大車,小車,摩托車,一輛一輛地從她身邊飛過去了,行人也一群一群地走過去了,瞅了多少過往小夥子的臉,隻是沒有他。

這時光更難熬,象是用平底鍋煎人的心,文火,一點一點地烤你。叫你瘋了一般看那日光,它卻老也不動……

日錯午了,太陽慢慢西斜;橋下穎河水靜靜地流著,靜靜流,靜靜流……有幾次,她走下橋頭,卻又慢慢地走回來,步移得很艱難,一寸一寸地丈量這座穎河大橋。連橋頭上賣茶水的大爺都替她愁,愁得緊。時不時地也往西看,看那騎車的近了,又瞧她的臉色,總很失望。於是說:“閨女,喝碗茶吧?”

她搖搖頭,依舊定定地往西瞅……

賣茶的大爺看她愁得焦心,淡淡地勸道:“閨女,該來的終會來的,不該來的,也就隨他去吧。大路上多少人哪……”

她點點頭,謝了老人家,卻還是往西瞅。整整一天,她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就那麼死等。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李連升才慢慢地走來了。她遠遠地望見了,眉兒一鬆,快步地奔過去,離他有三步遠的時候,卻又站住了。

“跟娘說了?”

“說了。”

“娘願嗎?”

李連升的目光遲疑疑的,默默去看橋下的流水,水很淺,很清,沒有魚。

“你怎麼說的?”

“都、都說了。”

“娘願嗎?”

“娘……不願。”

她的身子動了一下,象是被悶雷擊倒了似的,身子靠在了橋頭的欄杆上。眼閉上了,又睜開。臉很白,象雪一樣白,冷慘慘的。隻輕聲問:“你呢?”

李連升不敢抬頭,喃喃地說:“娘……娘說,我吹響器,娶個女人還吹……娘不願。”

“你呢?”那問語兒依舊很輕,很淡,隻內裏燒著,仿佛有一蓬衝天大火在這淡淡的話語裏壓著,叫人想。

“娘嫌你在人前光了身子,瘋……”

“你呢?!”她抬起頭來了,眼裏射出很強的光束,似有一股刺人的灼熱。聲音也高了些,很重。

“嗯……嗯……娘說,我要願,她就不活了……”

她扭過臉去,默默地望著橋下的流水。有一個時辰了,她輕輕地歎口氣:“不願就不願吧,幹嘛還叫我等。”

李連升臉相苦苦的,不敢吭。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李連升,眉兒蹙緊了,又鬆開,說:“我見見娘。”

李連升依舊苦著臉子,不吭。

她瞥了他一眼,咚咚地走下橋頭,徑直推車去了。

看她定是要去,李連升慌了,張張嘴,吞吞吐吐地說:“別……”

她站住了,回過頭來,橫眉厲目,咬牙切齒地說:“姓李的,你算人不算?!”

李連升象鱉一樣地蹲下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不是人!”她一步一步地逼過來,恨得似要把牙碎了,“沒種!”說完,捂著臉掉頭跑去了……

李連升蹲在橋頭上,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回到家,李連升病了。

他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就那麼呆呆地望著屋頂,象傻了似的。娘慌了,問他,他也不理娘。隻是悶悶地躺著,眼裏一點神兒也沒有。慌忙請醫生來看,也看不出什麼毛病,隻是胸悶,吃不下飯,娘每日裏給他做些好吃的端來,也就吃幾口,便又擱下了,總也提不起精神。

他就這麼躺著,人越來越虛了。搭班的夥計們來看他幾次,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再說接帖的事。隻勸他好好養病。他呢,誰也不理,就那麼死死地瞅著屋頂,心裏藏了很多話,隻是不說。常常有淚從眼眶裏滾下來,一滴,兩滴……象有什麼磨不開似的。

他躺了整整一個冬天。老在心裏磨著什麼,死死地磨。有時候似乎推開了,眼裏便有點活氣;有時又磨到了死角裏,轉不開,象鯉魚摔膘似的在床上翻,打自己的臉、頭!慢慢又被時光推開了,心裏淡一些……

過罷年,天暖和了,他慢慢地到外邊坐一坐,曬曬太陽,依舊悶悶不樂。這天,老虎陳的老舅又托人捎信來,說是外村有人下帖,是辦喜事,主家點名讓他去,給的價錢很高。他在家悶了幾個月,也想走走,於是就應了。

那天,天晴得很好,沒有風,日光暖暖的,他有些興致,帶著幾個人去了。娶親的主家非常熱情,拿出喜煙喜糖來,還擺了酒席。那家老輩人說,是新媳婦點名讓李連升去吹的,不管花多少錢,都要他去。而且隻在村口迎,並不遠去。聽了,搭班的夥計們都很高興,他也高興。病剛好,也借這喜事衝一衝。

快晌午的時候,新媳婦接來了。聽村口處鞭炮劈劈叭叭一響,他們趕忙站起去迎。遠遠地看見娶親隊伍,便嗚嗚哇哇地吹起《抬花轎》來。村裏人也都跟著跑出來看新媳婦,一路鞭炮響,很炸耳。

娶親隊伍十分壯觀,前邊兩輛摩托開路,跟著是兩輛小拖拉機,一輛麵包車,一輛大卡車,車上嫁妝裝得滿滿的,看來新媳婦娘家十分闊氣。新媳婦坐在掛紅綢的麵包車裏,惹一村的娃兒都扒著車窗看。車裏錄音機響著,歡歡地唱那“記住你的情,記住你的愛……”

進了院子,雙雙拜天地的時候,李連升才看見那新媳婦竟然是她——玲。他愣住了,手裏的嗩呐“撲嗒”一聲掉在地上……

“吹,吹,快吹。要拜天地了!”旁邊有人招呼說。

李連升彎下腰,慢慢去撿嗩呐,手抖抖的,怎麼也撿不起來……

搭班的夥計慌了,趕忙替他撿起來,塞到他手裏。他還是怔怔的,象是走了魂兒。這一刻,仿佛天地間響徹著一句話:“你不是人!”

於是又吹。一院子人都傻了,他吹的竟是葬人的曲。

……

時光終還是疼人的。

一年後,李連升結婚了。他能掙錢,娶的女人自然是很體麵的。洞房花燭夜,兩口子甜甜蜜蜜,十分和睦。可當夫妻倆床上作愛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憶起了那對班的女子,憶起了那拴了紅鈴的白白的乳房,恍惚間見那女子恨恨地說:“你不是人!沒種!”於是,很是荒唐……

一連三晚都是如此。第四天,小媳婦便恨恨地回娘家去了。不久便提出離婚。李連升無奈,也隻好隨她去。兩人到鄉政府辦手續的時候,秘書問那女人原因,那女人撅著嘴說:“你問他,他不是人!”

後來又娶,卻又離了。自然還是無話。問了,便說:“他不是人!”

村裏人都覺奇怪,精壯壯的一條漢子,哪樣都不缺,怎麼就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