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沉吟不語,淚花在眼裏轉了幾轉。終於說:“一千五?”

“這話還得您說呀?大爺。”

“不能少了?”

大有很懇切地望著他:“要不,您老說個數兒?麥囤說,娶媳婦他花了兩千多……”

“我再賣一回閨女……”老丈人喃喃自語著,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屋門,淚撲嗒撲嗒地掉下來了。

三天之後,那青皮後生帶著一千五百塊錢來了。他把錢摔在桌子上,領上自己的情人走了。走時,全村人都跟出來看,一街兩行全是人。這時候,已沒人再說什麼了。就這麼看著兩個人從村裏走過去,天靜靜、地也靜靜……隻有村長李寶成默默地把他們送到村口,說:“我是村長,我對不起你們。好生上路吧。”

兩人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投說。默默地帶著悲憤和屈辱,去了……

一個月後,李麥囤又說下媳婦了。那女人是鄰村的,剛剛死了男人。她人長得不醜,也很老實,花了八百塊錢就說下了。辦喜事那天,李麥囤大擺宴席,全村人都去喝喜酒了。唯獨寶成、五叔、大有三個人沒去。李寶成是堅決不去;五叔說他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大有卻是躲出去了,整整一天都沒找到他的人影兒……

這是大李莊村外交史上的一次輝煌勝利!酒宴上,人們提起麥囤的婚事,就不由地說起大有,說起他那驚人的算計……這事兒辦得漂亮極了。叫外村人聽了都連聲叫絕,佩服得五體投地!漢子們喝著酒,說著這檔子事,一個個“狗日的”甩出嘴皮,十分的陽壯!此後半月時間裏,人們在田邊地頭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講述這件事情,把李大有吹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連老輩人也不由地豎起大拇指,說大李莊這一代出能人了……

然而,這天,李大有躲到河灘裏去了。他在那兒整整坐了一天;村長李寶成也整整找了他一天!黃昏時分,李寶成才找到他。一看見他,李寶成的眼都紅了:

“大有,我知道你比我強。也知道你想奪村長的位置。換了別人,我會自動讓出來。可你,我不讓。你心太黑,太狠,你不是人……”

大有一動不動地坐著,冷冷地望著李寶成,一句話也不說。

李寶成唰地把棉襖扔在地上,一捋袖子,說:“來吧,咱打一架!站起來呀,你個狗日的……”

大有還是不動。隻淡淡地說:“當你的村長去吧,寶成兄弟。”

“你……”

“去吧。你說對了,我不是人,是鬼。”大有冷冰冰地說。

李寶成恨恨地站著,兩眼直冒火星;大有依舊在大石頭上坐著,目光很殘。就這麼麵對麵盯視了一會兒,不知怎的,大有把臉扭過去了。李寶成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大有哥,總有一天你會栽的。”

“去吧,我知道。”大有淡漠地說。

“大有哥,我知道你比我強。把你的心勁用到正經地方去吧,別幹惡事。你要答應我一句話,村長你來當,咱們把大李莊村搞上去,叫爺兒們都富起來。大有哥,你說話呀……”李寶成懇切地說。

大有沉默不語。片刻,他笑笑說:“別怕,寶成兄弟,你這村長的位置,我還沒看上眼。”

“……”

李寶成咬咬牙,不再說什麼,掉頭走去了。在大有麵前,他覺得空有一身力量卻又使不上。他總也不能勝他。他是個惡人。

這天夜裏,一直到很晚的時候,大有才慢慢地站起來往村裏走。當他走到村口的時候,忽然從黑影裏跳出一個人來,這人晃著頭哈哈大笑:“我知道!我知道……”

突然之間,大有的頭皮都麻了!他渾身一緊,站住了。待他定睛一看,原來是“老神經”。“老神經”原在城裏當工人,還是老模範呢。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知怎的就瘋了。天天晃著頭說“我知道……”後來就被送回鄉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從他身邊走過時,大有竟有點怵,步子不由地加快了。當他走進村時,身後的曠野裏還響著疹人的大笑:“哈哈,我知道……”

他知道什麼呢?大有心裏亂麻麻的,怎麼也解不開。快走到家門口了,他又發現門前蹲著一個人。這人見他回來,便匆匆地走去了。叫他不由地犯疑惑。

一會兒功夫,麥囤爹領著新婚夫妻來了。原來,為大有沒去參加婚禮,麥囤爹心裏一直過意不去。他在大有的門口整整蹲了半夜;連新郎新娘也都沒敢睡,一直等著這個大恩人呢!現在他回來了,麥囤爹趕忙把一對新人領來給他行禮。行罷禮,麥囤爹給麥囤兩口子說:“記住,這是恩人。下一輩兒也得叫孩子們記住,不能忘啊!”說著,麥囤爹竟掉下淚來了。

月光下,大有站著,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象醒過來似的,淡淡地說:“這沒啥。天晚了,叫麥囤兩口子回去睡吧。新婚夫妻,我這當哥的也該送點什麼。”說著,他從兜裏掏出一百塊錢,遞到新媳婦手裏。

娶媳婦的錢是人家大有憑本事要回來的;媳婦也是人家大有給找的,麥囤爹說啥也不讓媳婦再接錢。那樣,就欠情太多太多了。

可大有堅決要給,他說:“這是我給弟妹的禮錢,不能不收。接住吧。”

麥囤爹感激涕零地說:“大有,你可是連口水都沒喝呀……”

這以後,麥囤一家逢人便講大有的“大恩大德”。走到哪裏講到哪裏,簡直成了大有的“義務宣傳員”……

入冬以來,大有蓋房用的磚瓦木料全都備齊了。可他始終沒去看五叔。五叔自然也不來看他。可五叔沒跟他計較,不久就親自張羅著給他劃宅基,而且劃的是村西頭最好的一塊朝陽地。宅基地劃好後,又專門打發人請大有來看。大有來了,五叔沒等大有敬煙,就說:“大有,你沒來看恁叔,可恁叔記掛著你呢。你看這片地方還合適麼?”

大有恭恭敬敬地說:“五叔親自劃的地方還會不合適?早就想看五叔,怕五叔忙。是小侄失禮了。”

五叔也很客氣,說:“我會記這些?要記這些就不給你劃地方了。蓋房的料備齊了?”

“備齊了。”大有說,“五叔,到時候請你喝上梁酒。”

五叔笑笑說:上梁時言一聲,我來:

又過了十多天,大有的房破土動工了。工匠是從城裏請的;蓋的也是新式樓房,樓上三間,樓下三間,全是大門大窗。蓋房那天,全村人都自動跑來幫忙,大有攔都攔不住。漢子們跑前跑後,掂泥和灰,給工匠們幹些打下手的活;媳婦們也都來下灶幫廚,一個村都是熱鬧鬧的……

三天功夫,一座兩層小樓立起來了。待一掛鞭炮響過,人們歡天喜地喝上梁酒的時候,五叔匆匆忙忙地從縣上回來了。他在縣裏開了半月會,一進村就說:

“別蓋了,別蓋了!大有呢?給大有說,扒吧,趕緊扒……”

眾人都愣住了,趕忙去叫大有。大有見了五叔,先敬上一支煙,問:“怎麼了?五叔。”

五叔拍著手說:“哎呀!天不盡人意呀。你看看,你看看,省裏要修一條公路,剛好從咱村過。我問了工程指揮部的人,人家說,你這房剛好壓在線上!老天爺,你看這咋辦吧?!唉,咱這排房都不能這麼規劃了……”

大有咬了咬牙,又吸了幾口煙,冷冷一笑,說:“不會吧?五叔,我聽說是往東移了。”

“你也知道修公路的事呀?”五叔眨眨眼,很驚訝地問,“移了?不管咋說你先停下來,問問再說,別糟踏東西。”

大有看了五叔一眼,說:“五叔也心疼東西呀?”

“哎呀,大侄子,掏錢難買早知道。恁叔可不是有心虧你……”

大有抬頭看了看剛剛立起來的樓房,慢慢地說:“我想五叔也不會。”說完,一掉頭吩咐人說,“蓋!蓋起再說。”竟不再理五叔了。

眾人在一旁聽了,一時議論紛紛。這房子剛蓋齊就扒,那大有就太慘了!然而,李大有卻不動聲色,隻吩咐人繼續蓋,到天黑完工。

這天夜裏,大有到縣城裏去了。他一去三天。第四天頭上,大有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一進村便敲響了那隻生鏽的大鍾!鍾聲悶悶地響在大李莊的上空,叫人覺著新鮮。

這鍾已多年不使了,風刮日曬的,就那麼在老槐樹上掛著,已鏽得不成樣子了。誰會敲它呢?村裏爺兒們聽見鍾聲全都跑出來了。連李寶成和五叔都覺著稀罕,怎麼冷不丁的鍾響了?

人們明白了,是大有敲的。大有站在樹下的碾盤上,大聲說:“老少爺兒們,我李大有自覺沒有對不住爺兒們的地方。今天,有件事我想給爺兒們說說。我蓋房的事,爺兒們都幫忙了,我謝謝大家。這裏要說明,我特別應該感謝的是五叔,謝五叔給我劃了一片好地方!我上縣裏問了,公路,本是可以往東移的。可要一移,村裏爺兒們百十戶人家的房子可就難保了……我李大有不能幹這種虧心事。衝了我一家,活該!我不能不顧爺兒們。唉,我得再謝謝五叔,謝五叔給我劃了片好地方!”說著,大有彎下腰去,朝著五叔站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村人聽了,立時炸了窩!紛紛拿眼去尋五叔,那目光象刀叢一般刺人……

五叔站不住了,抖著手,結結巴巴地說:“大、大有,你說的意思是五叔坑了你?”

“不,五叔沒坑我。五叔隻是給我劃了片好地方,我得謝五叔哩!”大有鐵著臉說。

蓋房是鄉下人的大事,一輩子也就那麼一回,難哪!女人們全都掉下淚來了,一時叫罵聲四起:話說得相當難聽。尤其是那些有可能被“衝”的百十戶人家,聽了大有的話,更是感激不盡,一個個含著熱淚說:

“大有,住我家!”

“大有,住我家裏”

“……”

連李寶成都怔怔地說:“大有哥,劃宅基的時候,我真不知道修公路的事。”

五叔栽了!五叔在大李莊再也做不起人了。在眾人的罵聲中,他的脊梁骨“斷”了!沒有人再看五叔,那目光是不屑的,鄙視的。五叔一下子老了許多,他搖搖晃晃地跟在大有屁股後,一聲聲地喊:“大有,大有,你聽我說……”

大有不理他。大有默默地走下碾盤,村裏爺兒們也都默默地跟著他走。大有圍著新蓋的樓屋轉了三圈,竟然哈哈大笑!笑過了,他回屋收拾了幾件衣服,謝過鄉鄰們,又要出遠門了。村裏爺兒們留不住他,流著淚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到村外……

到了村口,大有轉過臉來,說:“給五叔捎句話,有本事別跟自己爺兒們使。叫他也出外走走。我李大有說句狠話吧,出出門,餓死他!”

三個月後,大有的新樓屋被修路的推土機推倒了!那一聲轟隆的巨響“砸”在人們心上,久久不能平靜。當天夜裏,五叔家的門上、鎖上、窗戶上,全被村人抹了屎!門口處還扣了一大攤……第二天一早,五叔家大人小孩齊哭亂叫!五叔再也出不得門了……

第二年夏天,有人在縣城裏見了大有。聽說他戴著一頂爛草帽,手裏拿把破扇子,蹲在街口上賣西瓜呢。他一點也不在乎,敞口大聲呦喝著賣……據說,縣長李金魁三次請他承包鄉鎮企業,他都沒應承。村裏人聽了,都說他能大能小,是條龍!將來準成大氣候!他也叫人捎話來了。他說他還回來,還要蓋屋。

不知怎的,村裏人聽了這話,心裏反倒怯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