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牛的臉都氣白了,他瞪大眼珠,咬牙切齒地說;“好,很好。走著瞧吧,我要讓你傾家蕩產!我要叫……”說完,他忿忿地騎著“電驢子”走了。
緊接著,英美煙草公司設在許昌的總行開始收煙了。約翰牛本打算停收壓價,這會兒反而提價收購煙葉。消息一傳出,煙農們忽啦啦都把煙拉到許昌去賣了……
於是,李兆祥在“南洋兄弟公司”代理人張先生的授意下,馬上也掛出了新的煙價……
一場可怕的“商戰”開始了。一連三天,煙行與煙行之間展開了殊死的搏鬥!約翰牛象瘋子一樣在煙行裏走來走去,大罵李兆祥。他揮舞不停的手臂恨不得把李兆祥劈成兩半!他一次又一次地抬高價格,那迅速變化的價格表象一把把鋼刀架在李兆祥的身上,似要把他壓成齏粉:
英美煙草公司煙行:
一級煙一塊;
二級煙八毛;
……
李兆祥煙行:
一級煙一塊二;
二級煙一塊;
……
英美煙草公司煙行。
一級煙一塊五;
二級煙一塊二;
……
李兆祥煙行:
一級煙一塊七;
二級煙一塊五;
……
英美煙草公司煙行:
一級煙二塊;
二級煙一塊七;
……
李兆祥後悔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種地步!他伸直脖子硬撐了四天,再也撐不下去了。這時,煙行的帳房先生慌慌地跑來說:“掌櫃的,錢已經支空了!你看還收不收……”
李兆祥癱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完了,沒路可走了。不,還有一條路,那就是死。他突然象瘋了似的從椅子上跳起來,瞪著紅眼把女人叫到跟前,喊道:“你呸我,你呸我!你呸呀……”
女人嚇壞了,卻怎麼也不敢“呸”他。他是老爺呀!
李兆祥抱住頭嗚嗚地哭起來了。
這天晚上,張先生帶著一小大到他家裏來了。他一進門就說:“李老板怕是撐不住了吧?”
李兆祥翻開眼看看他,絕望地說:“我已走投無路了。”
張先生“嘿嘿”一笑,說:“不,你還有一條路。”
李兆祥搖搖頭,眼裏的淚撲嗒、撲嗒往下掉,張先生,救救我吧?
“再拿三百大洋,就能買一條路。”張先生扭頭望了望身後,說:“李老板認識這位先生麼?”
李兆祥緩緩地抬起頭,看了那人一眼,不禁毛骨驚然。那人雖用禮帽遮住了半個臉,卻仍然透著騰騰的殺氣!
張先生很平靜地說:“李老板,拿出三百大洋就能把‘小牛’的人頭買下來。放心,這位先生活兒很淨。”
李兆祥怔怔地望著來人,一時不知如何才好。事到如今,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小牛”不死,他就得死。他不想死。於是,他結結巴巴地問:“能行嗎?”
那人冷冷地說:“先交一半訂錢,另一半驗‘貨’付錢。怎麼樣?”
李兆祥勾頭想想,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一咬牙說:“行。”
那人伸出了手,李兆祥也怯怯地伸出了手,“啪”,巴掌拍響了。李兆祥連夜湊了一百五十塊大洋交給來人,臨交錢時,他還不放心,顫顫地問:“先生貴姓?”
那人沉默片刻,說:“不必了。有張先生在,不會白拿你的錢。”說完,扭身去了。
次日午時,“大鼻子小牛”被人敲了!消息是從推獨輪車的賣煙人那裏傳來的。他被人用槍打死了,身上一連中了三顆子彈!當時他正在煙行裏站著,手裏拄著文明棍,很威風。“砰”的一聲,他便倒下了,他撲倒之後又中了兩槍。血從胸口上冒出來,灑在金黃的煙葉上。夢想成為煙葉大王的約翰牛先生就這樣躺在了中國的大地上,瞪著雙眼……
英美煙草公司被迫關閉了。與此同時,當四方的煙農又重新蜂湧到李兆祥煙行門前的時候,他突然也掛出了“停收”的牌子……
那真是難熬的日日夜夜呀!
成千上萬的賣煙人露宿在縣城的大街小巷。牛車、驢車、獨輪車堵塞了每一條街道。到處是“洋煙”,頭枕的、腳踩的、屁股墊的……全是煙、煙、煙!一條條黃色的河流在縣城大街上湧動著,整個縣城成了一片黃色的世界。連空氣裏都彌漫著濃重嗆人的烤煙味。
可憐的煙農們在田裏整整操勞了一春一夏,又日日夜夜地守在炕火前烤煙,本指望能賣個好價錢。可是,等煙葉全下來的時候,煙行突然卡住不收了。有些人家傾家蕩產地種了這一季煙,把所有的土地、錢力都潑上了,實指望發大財的,可現在煙行不收了。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呢?等吧,隻有等。
天亮了,太陽緩緩升起,又慢慢地落下;月亮升起來了,掛一天星鬥;夜涼了,雄雞又啼……
煙行門前依舊掛著“停收”的牌子!
一天,兩天,三天,賣煙人再也耐不下去了,饑餓加上焦渴,使他們象亂蜂一般在縣城裏湧來湧去。一個個呼天搶地去擂煙行的門!可裏邊卻沒人應,人全都躲出去了,門上掛著一把大鎖……
第四天頭上,一位領著小孫女出來賣煙的老人餓昏了頭,竟然給小孫女熬了一鍋煙葉湯喝。於是,老人和孫女雙雙躺倒在大街上……
一個背煙來賣的鄉下女人三天沒吃上一口飯,討要無門,跳河自盡了!河裏漂浮著金黃色的煙葉……
在民怨沸騰的情況下,由大李莊村的賣煙人挑頭,四方的鄉紳出麵,把李兆祥的二叔金壽請了出來。鄉紳們請金壽出來替鄉親們說些好話,勸兆祥盡快地把煙收下。金壽推辭不過,也就來了。他拄著拐杖進了侄兒的家門,可李兆祥卻躲出去了。他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時才見上侄兒的麵。金壽見侄兒回來了,顫巍巍地站起來說:“兆祥,恁叔看你來了。”
李兆祥打著飽嗝,噴著滿嘴酒氣,不熱不涼地說:“二叔來了?”
分家之後,叔侄間多年來很少說話。金壽恨侄兒不成器,兆祥也恨二叔在敗家之後不管他。這次見麵,今非昔比,兆祥的氣更盛了。金壽強忍著不快,說:“兆祥,鄉黨們推我求你來了。我老了,來一趟不容易。還是賞我個老臉,把煙收下吧。”
李兆祥斜了斜眼,不耐煩地說:“二叔,沒有資金我怎麼收煙?再說,我也虧得太多了!”
金壽勸道:“兆祥,眾怒難犯哪!聽我一句話,還是快些收煙吧……”
李兆祥不緊不慢地剔著牙,好一會功夫之後,才說:“你回去吧,我收就是了。”
金壽長歎了口氣,看了看侄兒,也就去了。
第五天,煙行終於掛出了收煙的牌子。然而,那牌子上標出的煙價卻是:
一級煙:兩毛
二級煙:一毛
……
看了牌子,“哄”地一下,賣煙人炸窩了。老天哪!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煙才幾分錢一斤,連本錢都顧不住啊?!這簡直象白扔一樣……隻聽“撲咚”一聲,一位賣煙人氣火攻心,當場暈倒了;緊接著,又有人把自己的煙葉點火燒著了。那熊熊的火勢一下子把千萬人的嫉恨、憤懣全點起來了,一時哭聲震天!越來越多的人把自己的煙捆扔進火裏,金黃的煙葉在蓬天大火裏化成千萬隻黑鳥飛上了天空,整個縣城上空黑鴉鴉,灰蒙蒙的。這時,憤怒已極的賣煙人象潮水一般湧進煙行,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一個個象瘋了一般!
這是個晴朗的上午,煙行老板李兆祥剛剛在羅圈椅上坐定,牙還沒剔完呢,人便湧進來了。他喝問道:“幹什麼?幹什麼?!”還沒等他把話說完,人流已湧到跟前了。一時人頭簇動,亂拳齊發,不知有多少雙手在打他、撕他、擰他……人們怒罵著用牙咬,用腳踢、用棍夯,把多日來淤積在心的失望、饑餓、仇恨全部發泄到他的身上。李兆祥開始還“噢噢”直叫,以後也就不吭了。他身上的自綢衫被人一條一條地撕碎了,綢褲也被人一條條地撕碎了,連身上的“陽物”也被人們捏碎了!當他赤條條倒在地上的時候,成千上萬的人又從他身上踩過,放火燒了煙行……
一時,整個縣城濃煙滾滾,騰騰的烈焰燒紅了半個天!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七天七夜。就此,縣城有名的東大街全部化為灰燼……
李兆祥,中華民國第一個試種“洋煙”的人,得於“洋煙”,又毀於“洋煙”,死得十分慘烈。當他被家人抬回去的時候,身上已無一處淨肉……
半月之後,一掛爆竹“劈劈啪啪”響過,煙行又開張了。新開張的煙行設在縣城西大街,老板是“南洋兄弟公司”的張先生,一個很和氣的中年人。
縣城依舊繁華,
鄉下人依舊種煙;
李兆祥的墳上也長出了青青的草芽兒……
(多年之後,一代一代的後人對先人的這段不光彩的曆史一直諱莫如深,沒人再提起他,隻有家譜上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