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該是麥子收割的季節了吧?
在這塞外陽光明媚的日子裏,我的目光開始飛越千山萬水,停留在那層層疊疊的麥田。我的心隨著一浪一浪的金色麥浪激動起伏。此時此刻,金色的陽光從天空灑下來,浸透麥香的微風拂過臉龐,大地盡顯成熟的美麗。我看見自己站在麥田中間,表情純淨而寧靜,我甚至認為自己就是其中一株成熟的麥子,散發著鄉村古樸而溫暖的氣息。
在我的中學年代,每到農忙季節,學校都要放七天的農忙假,以便農村學生回家幫助家裏搶收麥子,搶種夏季作物。而我,總是提前三天返校。因此,我的十八年農村生活,真正收割麥子的次數並不多。從小學到高中畢業,父親幾乎沒有讓我幹過繁重的農活,我也將不能耽誤功課作為一個美麗的借口來逃避農村艱苦的體力勞動。在我幼稚的心靈深處,總是認為農活是一件痛苦而沒有地位的體力勞動,我向往城市,羨慕那些衣食無憂的城裏同學,向往他們不用下地勞動就可以獲得優越的生活。於是,我想方設法逃避勞動,並極力模仿城市同學的舉止來滿足自己幼稚的虛榮心。然而當有一天我真正走進了城市,融入了城市生活的時候,才感到在城市謀生或者說勞動其實並不比農村容易,每天在城市重複著簡單或者複雜的勞動同樣很辛苦,這中勞動的壓力不是來自勞動的本身,城市到處都有人為的陷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人們除了獲得勞動的權力以外,還要在自己的心靈深處設置一道防衛之牆,免得一不小心就受到傷害。因此,我們在從事著農村的勞動模式的同時,其實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早出晚歸的生存環境,我不得不去象在農村一樣努力做事。當我明白了無論是在農村還是城市,勞動對於一個人的生存與生活的意義時,才感到那時的種種逃避勞動的行為是多麼的幼稚和無知!
可是,時光不再,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種單純得隻想找到逃避勞動的借口的年齡了。
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收麥是高中畢業後的那個五月。那是我第一次正式以一個準農民的身份走進麥田。麵對一大片金黃的麥子,我手足無措。我手裏握著一把磨得鋒利的鐮刀,卻不知該如何下手割倒那些屬於我自己鐮刀下的麥子。我學著父親的樣子將麥子割倒在地裏,最後將放倒的麥子捆紮成把。收麥的第二道工序是,我們必須用釺擔(一種大約三米,中間粗,兩頭尖的木棒)將麥子挑到自家的曬場進行脫粒,這也是付出體力最大的一道工序。看著父親和鄉人挑著兩個龐大的麥垛行走在鄉間小路上,就像挑著兩座小小的山峰在緩緩地移動著,汗水順著他們泛著光亮的脊背下滑,可臉上依然洋溢著收獲的喜悅。我從心底佩服我的父老鄉親那種堅韌,那種對於艱苦勞動的忍耐。而當時的我,隻能挑著兩個讓人恥笑的小小麥捆。現在想起鄉人玩笑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句話,我的臉還情不自禁地紅了起來。
那次麥收結束,我開始認同我做不了一個合格的農民。於是在那年秋天,我逃離了家鄉,遠離了老家的農村,遠離了田地,也遠離了農村生活。
當我再次回到麥田,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三年。那年的“五一”前夕出差重慶,順道探親。那個“五一”,我在老家的農村過了一個勞動的節日。看著父親的麥田覆蓋著金黃,我從心裏為父親高興,那是一種怎樣的成熟啊,就像我已經接近耳順之年的父親!可是割麥,已經不用我們自己動手了,我們以每天二十元的勞動價值,外帶好吃好喝請來了幫工的鄉人。但我還是決定體驗一下久違的收麥,我把自己置身麥田,我感覺那次割麥竟然是那麼的嫻熟。撫摸著成熟的麥穗,我想起了麥子從發芽到生長到孕穗再到成熟,麥子的一生就是人的一生,割麥,就意味著生命新的輪回的開始!麥捆挑到曬場,我參與脫粒,我把自己滿身沾滿塵土,聞著那濃濃散發著麥香的微塵,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和踏實。然而當金黃的麥子堆在我們麵前的時候,我為父親算了一筆賬,結果,可想而知,從播種到歸倉,所有的花費抵消,是一個巨大的負數,可父親臉上綻開的笑容還是那麼令人陶醉。畢竟,隻有田野,才是屬於父親的,隻有鄉間的勞動才是父親的。
那年麥收以後,父親就逐漸放棄了種地,但他每天早晨都要繞著自己曾經勞動過的田間地頭走一圈,是懷舊?抑或是留戀自己曾經被麥子燃燒過的歲月?
而我也再沒有回到過麥田。每當我看到潔白的麵粉,我就會產生一種恐懼之感,我感到自己的歲月就像一粒一粒的麥子,正在被現實的磨麵機擠壓,研磨成粉,逐步走進生命的年輪深處。
在這個麥收季節,我將文字的觸角深入到了麥田深處,我把城市屬於我的田地當著自己的麥田,在這塊麥田裏,我感覺到了勞動的艱辛和快樂,我感受到了勞動的光榮。我將我的這些文字還原成我的父親,還原成我自己,還原成千千萬萬個勞動者!此時此刻,我的情緒如五月成熟的麥子,站立在自己的田間,達到生命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