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同馬林諾夫斯基概括咒詞的聲音效力時所述前一種情況(模仿自然現象的聲音)相對應的《詩經》象聲詞實例,至於馬氏言及的第二種情況——表現與某種欲望相關的情緒狀態的聲音符號,在《詩經》中同樣十分常見。詩人們在試圖用有限的語詞表達出內心情緒狀態方麵似乎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據我粗略統計,《詩經》僅用於形容“憂心”或類似情緒的“重言”就有20種之多:
我心慘慘。(《大雅·抑》)
憂心怲怲。(《小雅·支頁弁》)
憂心奕奕。(同上)
憂心殷殷。(《小雅·正月》)
憂心惸惸。(同上)
憂心愈愈。(同上)
憂心京京。(同上)
憂心烈烈。(《小雅·采薇》)
勞心博博兮。(《檜風·素冠》)
中心悁悁。(《陳風·澤陂》)
心焉忉忉。(《陳風·防有鵲巢》)
心焉惕惕。(同上)
憂心欽欽。(《秦風·晨風》)
勞心怛怛。(《齊風·甫田》)
中心搖搖。(《王風·黍離》)
中心養養。(《邶風·二子乘舟》)
我心悠悠(《邶風·泉水》)
憂心悄悄。(《邶風·柏舟》)
憂心惙惙。(《召南·草蟲》)
憂心忡忡。(同上)《爾雅·釋訓》認為“殷殷、惸惸、忉忉、博博、欽欽、京京、忡忡、惙惙、怲怲、奕奕”共10種疊字都是一個意思:“憂也。”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普遍的“重言”表達情緒的狀況呢?一般認為是詩人修辭上的需要使然。朱廣祁先生說: “重言在《詩經》中的作用,一是摹聲,一是擬寫事物的態貌。摹聲也是為了擬寫態貌,所以重言的絕大部分可以歸入形容詞。”朱廣祁:《詩經雙音詞論稿》,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頁。重言又稱疊字,自從清代學者王筠作《毛詩重言》以來,人們對《詩經》中的重言疊字現象表現了很高的興趣。語法學家們發現,疊字在使用中除了充當形容詞和象聲詞以外,也間或充當名詞和動詞,如言言、語語、處處、信信、宿宿等。用作動詞的疊字都隻是不及物的,沒有及物的疊字動詞。丁聲樹:《詩卷耳芣苢采采說》,見《北京大學四十周年紀念論文集》。而用做形容詞性謂語和名詞修飾語的疊字則最為常見。黃振民先生據此概括出一種稱為“疊字法”的修辭格:
當行文時,凡將同一之字,重複使用之修辭法,曰疊字法。《詩經》作者亦常使用此法。一般言之,《詩經》作者使用此法,就其應用而言,多係就事物之聲音及其狀態二者加以摹寫。茲即別為摹聲、摹狀二類……黃振民編著:《詩經研究》,台北正中書局,1982年,第447頁。
最早從修辭技巧角度討論《詩經》疊字現象的《文心雕龍·物色》曾用“屬采附聲”來概括此類現象,劉勰舉出的例子有“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漉漉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錢鍾書先生補充說,像《盧令》之“盧令令”,《大車》之“大車檻檻”,《伐木》之“伐木丁丁”,《鹿鳴》之“呦呦鹿鳴”,《車攻》之“蕭蕭馬鳴”,《伐檀》之“坎坎伐檀兮”,都是劉勰所說“屬采附聲”之例。“雖然,象物之聲(echoism),厥事殊易。稚嬰學語,呼狗‘汪汪’,呼雞‘喔喔’,呼蛙‘閣閣’,呼汽車‘都都’,莫非 ‘逐聲’ ‘學韻’,無異乎《詩》之‘鳥鳴嚶嚶’‘有車鄰鄰’,而與‘依依’‘灼灼’之‘巧言切狀’者,不可同年而語。劉氏混同而言,思之未慎爾。象物之聲,而即若傳物之意,達意正亦擬聲,聲意相宣(the sound an echo to the sense),斯始難能見巧”錢鍾書:《管錐編》第1冊,中華書局,1979年,第116頁。。錢先生在此指出了《文心雕龍》討論《詩經》疊字時的一個疏忽,即把摹聲和摹狀兩種修辭法未加區別地混同為一了。更為可觀的是,錢先生用嬰兒學語的生動實例來說明了一個道理:摹聲是人類語言能力之中較易達到的,似乎是一種本能技術,而摹狀則相對有一定難度,絕非嬰兒所能達到。這無異於為我們從發生學考察疊字措辭模式的產生和演進提供了寶貴的啟發。早在20世紀20年代,董彥堂先生就曾提出過研究嬰孩發音對於語言發生理論的有益啟示,他的這一倡議同皮亞傑從兒童語言與思維入手探討人類認識發生規律幾乎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