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寫道:原始人類的語言,一定是非常簡單的,能發的音,也一定不像現在的複雜。倘若從牙牙學語的嬰孩的發音中尋求由簡到繁的過程,集合較多的材料,從中歸納出條理來,或者可以窺見原始人類語言進化難易先後的程序董作賓:《研究嬰孩發音的提議》,《歌謠》周刊第50號,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1924年。。可惜的是,董先生的這倡議在當時並未引起語言學界的普遍重視,他本人也未能在這個方向上深入探索下去。現在,借助於錢鍾書先生所舉嬰兒摹聲語之例,我們可以推測摹聲是語言發生過程中最初的一種現象,由此而決定了疊字(疊音)在早期語言中的重要地位,這正是雅各布遜所提出的自然語言本身就具有詩的功能這一卓見的有效佐證。
雅各布??在1941年用德文發表的《兒童語言、失語症和語音普遍現象》一書Romav Jakobson:Kindersprache,Aphasie und allgemeine Lautgesetze,A。R。Keiler英譯本:Child Language,Aphasia and Phonological Universals,1972.可以說實現了董作賓先生20世紀20年代提出的設想。書中第一章的基本宗旨同董氏不謀而合,作者引述了語言學家卡爾·布赫(Karl Bühler)的話來說明為什麼要研究兒童語言:“兒童提供了使我們能夠考察語言在其發生期的狀態的惟一機會。”②③④雅各布遜:《兒童語言、失語症和語音普遍現象》,第13、20、26、47—48頁。作者接著指出,兒童習得語言的過程和世界語言的曆史發展之間確實存在某種必然的對應現象,因而必須研究語言係統的結構規律,還應對兒童的語言習得進行結構分析。這種分析表明,語言——尤其是語音——的習得存在著固定的順序。②嬰兒初學說話時就能發出許多音,但這些音與意義沒有聯係,不構成音位對立的係統,其出現次序也無規律性可言。進入語言階段時才真正開始掌握與特定的意義相聯係的音位係統。雅各布遜發現:兒童學會音位的次序時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即摹聲起著重要的作用。幼兒正是在模擬自然聲響中學會許多語音的,如用r模擬馬達聲,用s模擬哨聲。這種擬聲能力成為學習語音係統的起點。③
在該書第二章“語音係統的分層”中,雅各布遜指出了一條普遍性的原則:任何民族中的兒童在掌握語言的語音時,其音位習得的先後順序都是相同的。最先學會的是寬元音,如ɑ,同時學會緊接寬元音的輔音。就音位對立係統而言,嬰兒先掌握的是鼻輔音同口腔塞音的對立,如mɑmɑ—pɑpɑ(媽媽—爸爸),接著是唇音和齒音的對立,如pɑpɑ—tɑtɑ(爸爸—再見),mɑmɑ— nɑnɑ(媽媽—奶奶、保姆)。這兩組對立是世界一切語言中最基本的發音因素。④從雅各布遜用以描述語言習得過程的嬰兒發音實例中不難看出,疊音如pɑpɑ、mɑmɑ、tɑtɑ、nɑnɑ、nini等是人類個體最早的語言特征。這樣,從摹聲到疊音,我們看到的正是潛伏在自然語言之初的“詩的功能”參看雅各布遜:《語言學與詩學》(Linguistics and Poetics),見西比歐克(T。A。Sebeok)編:《語言風格》,紐約,1960年,第350—377頁。。由此可知,《詩經》中大量出現的摹聲詞和疊字,原來並不像後人所想像的那樣出於古代詩人的修辭匠心,而是上古詩歌以外的散體文獻中亦可看到作為慣用模式而出現的疊字表達法,這就可以從旁證明疊字並非出於詩人修辭藝術的獨有安排,而是語言本有的詩歌功能的再現。讓我們看看《周易》中的情況。僅就《周易》經文而言,重言疊字的使用相當普遍,總共有24次之多。除去其中重複使用的 3例,仍有21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