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詩經》中的“風雅頌”及後來的“詩六義”的確切含義,古往今來的學者們已有多種多樣的解釋,爭論似乎還將進行下去。本章擬對“頌”的本來麵目做一些較大膽的探索,並試圖從文化方麵對“頌”的由來做出理論說明。在著手挖掘“頌”的本相之前,我還是略回顧一下以往對這個問題的闡釋史,以期從中找到某些可貴的線索,作為創立新的理論解說之起點。

關於《詩經》中的《頌》這一類作品的概括性說明,《毛詩序》中的說法無疑是最權威的一種,其流行也最廣:“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後人的解說大都順承《詩序》的意思而展開,概括起來看,大約有以下幾種闡釋方向。

1.頌為頌讚、讚美。《毛序》既以“美盛德”釋“頌”,後人又根據《風》、《雅》中皆有“刺”詩而《頌》中獨無的事實,把這類作品確認為純粹頌讚和美譽一類。鄭玄注《周禮》時說:“頌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王充《論衡·須頌篇》發揮此義最為突出,他說:

古之帝王建鴻德者,須鴻筆之臣,褒頌紀載,鴻德乃彰,萬世乃聞。……然則孔子鴻筆之人也;自衛返魯,然後樂櫀£,《雅》、《頌》各得其所也。鴻筆之奮,蓋斯時也。《論衡·須頌篇》,諸子集成本。

王充把《頌》的實質定為歌頌和宏揚,這還不無道理;他把頌美的對象完全限於“古之帝王”,這就背離了《頌》詩“告於神明”的本旨。至如說什麼“天下太平頌聲作”,《周頌》、《魯頌》、《商頌》皆“詩人所以嘉上也”,就更加顯得離譜,透露出些許禦用文人的實用主義味道了。現今的文學史家眾口一詞地指責《頌》詩為統治階級“歌功頌德”,在某種意義上都可說上了王充的當。

2.頌為宗廟祭歌。一般認為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朱熹,其《詩集傳》卷十九明言“頌者,宗廟之樂歌”。其實蔡邕《獨斷》中已有此說:“宗廟所歌詩之別名三十一章,皆天子之禮樂也。”參看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卷二十四,中華書局,1987年,第999頁。天子之禮樂,也就是周朝國家官方宗教祭祀活動的意思。隻有深入發掘出這種祭祀活動的原始起源,《頌》的由來之謎才可迎刃而解吧。這,正是後文中要致力的方向。

3.頌為舞容。“頌”字與“容”字相通,《毛詩序》又標出“形容”一詞來釋“頌”,這就無形中設定了一種闡釋思路,後人多沿此思路而發揮。鄭玄《詩譜》雲:“頌之言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於上下,……此之謂容。”《管子·牧民篇》首章名“國頌”,注雲:“頌,容也,謂陳為國之形容。”《釋名·釋言語》亦雲:“頌,容也。敘說其成功之形容也。”畢沅注:“古容貌之容亦作頌。”王先謙:《釋名疏證補》卷四。“頌”既然與“容”相通,“容”究竟與詩何幹呢?這一點過去都未說清楚,清儒阮元確認“容”指舞容而言,算是別開生麵的見解了。阮元《釋頌》雲:

《詩》分風雅頌,頌之訓美盛德者,餘義也。頌之訓為形容者,本義也。且頌字即容字也。容、養、一聲之轉,……今世俗所傳之樣子……從頌、容、轉變而來。所謂《商頌》、《周頌》、《魯頌》者,若曰商之樣子,周之樣子,魯之樣子而已。何以三頌有樣,而風雅無樣也?風雅但弦歌笙間,賓主及歌者皆不必因此而為舞容;惟三頌各章皆是舞容,故稱為頌,若元以後戲曲,歌者舞者與樂器全動作也。阮元:《揅經室集》卷一,見《四部叢刊》。

阮元把頌解為舞蹈動作,對後人影響較大。不過似可補充的一點是,《頌》之舞容本為宗廟祭典上的儀式性表演,與其說《周頌》為周之樣子,不如說它就是周之祭禮(詩樂舞三位一體)。

4.頌為舞樂劇本。此說倡導者為梁啟超,他自稱是受阮元《釋頌》啟發而略加發揮。其《釋四詩名義》中《釋頌》一節說:頌本指“容貌威儀”。三頌之詩名為頌,“依我看,南、雅皆唯歌,頌則以歌而兼舞。《樂記》說:‘舞,動其容也。’舞之所重在‘頌貌威儀’,這一類詩舉其所重者以為專名,所以叫做頌。”文末結論又說:“總而論之,風是民謠,南、雅是樂府歌詞,頌是跳舞樂或劇本。”梁啟超:《釋四詩名義》,見鄭振鐸編:《中國文學研究》上冊(《小說月報》號外),上海書店影印本。

5.頌為聲調。這是王國維《說周頌》一文針對“舞容”說之偏而提出的。他指出:“風雅頌之別,當於聲求之。《頌》之所以異於《風》、《雅》者,雖不可得而知,今就其著者言之,則《頌》之聲較《風》、《雅》為緩也。何以證之?曰,《風》、《雅》有韻,而《頌》多無韻也。凡樂詩之所以用韻者,以同部之音,間時而作,足以娛人耳也。……然則《風》、《雅》所以有韻者,其聲促也。《頌》之所以多無韻者,其聲緩,而失韻之用,故不用韻,此一證也。其所以不分章者亦然……此二證也。《頌》如《青廟》之篇,不過八句,不獨視《鹿鳴》、《文王》,長短迥殊,即比《關雎》、《鵲巢》,亦複簡短。此亦當由聲緩之故。三證也。……《肆夏》一詩,不過八句,而自始奏以至樂闋,所容禮文之繁如此,則聲緩可知。此四證也。然則《頌》之所以異於《風》、《雅》者,在聲而不在容。”王國維:《說周頌》,《觀堂集林》卷二藝林二,中華書局,1959年,第111—113頁。此種從聲的方麵追索古詩分類的見解可上溯至鄭樵《通誌》,惟王氏給以理論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