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是把原始酋長的“初開權”理解為後世的“荒淫縱欲”,那就大錯而特錯了。“初開”與其說是一種享受特權,不如說是一種神聖的義務。不論是否出於情願,隻要身為社會性的“父”,這種義務是推辭不掉的,就像酋長們身為一族之領袖,有義務為全部落的福利安危負責,甚至要在部落遭逢天災之際以身為犧牲一樣。為什麼會有這種神聖義務呢?這一問題留待後文解決,這裏先引述幾則材料,以資為斧的“初開”象征意義做進一步的人類學證明。
《中文大辭典》第四冊“初夜權”條的釋義是:
古代社會中,庶民娶親,酋長司祭之類,有於新婚第一夜與新婦性交之權,謂之初夜權。
這種解釋雖不太錯,但同這個詞本身一樣也多少“現代化”了。在初民社會中的“初開”是一種宗教性的禮儀,具體說便是女子的成年禮,其表現形式也絕不僅僅是酋長與新娘睡“第一夜”。女子的成年儀式,從功能上講,就是要通過某種象征性的行為確定某一少女已經脫離了孩童時期,轉變為成年女性——社會共同體的成員——了,伴隨這一轉變的便首先是與異性發生性關係的權力。克勞利(E。Crawley):《神秘玫瑰:原始婚姻及相關的原始思想研究》(The Mystic Rose),倫敦,瓦茨公司,1932年,第277頁。作為標誌女子身份轉變的儀式行為,有時是酋長之類的“父”以實際的性交行使“初開”義務,充當對處女進行性啟蒙教育的“教父”,如:
複活節島上的姑娘,首先從成年婦女那裏聽取口頭指導,然後從年長的男性親屬那裏接受體驗。頑固維護女貞的姑娘倍受男人的歧視。③約瑟夫·布雷多克:《婚床:世界婚俗》,王秋海等譯,三聯書店,1986年,第17、13頁。
在這種情況下,“初開”的工具非它,就是實際的“父”的陽具。但儀式行為有時也表現為象征性的,如非洲塞拉利昂的初民成年禮:
早在舉行舞會之前,姑娘們就已遵循古老的儀典,來到“本杜樹林”裏,由長者割掉她們的陰蒂,並從長者那裏學習跳舞和家務,以為結婚作準備。③
在這類象征性的“初開”禮中,所用的工具顯然也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利器——刀斧之類了。無論是象征性的“初開”,還是實際的“初開”,工具的擁有者和使用者都是“長者”或“年長的男性親屬”,這一事實可為“父”、“斧”、“陽具”的三位一體關係做出發生學的說明。換一種說法,行使初開義務的男性必須是“年長”者,無怪乎古人為了突出“斧”的特殊意義,要在象征陽具的“斤”字之上加一個“父”字呢。由此可知,《說文》說斧從父聲,並不能解釋斧從父的原因,隻能說明斧從父的結果。
基於以上所述事實,我們還可以理解,為什麼在初民社會所奉祀的男性祖先神象那裏,總會看到突出表現的“父”之“陽物”,參看汪寧生《雲南滄崖岩畫的發現與研究》,文物出版社,1985年,圖版一六;淩純聲:《台灣土著族的宗廟與社稷》,見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第6期,1958年。為什麼甲骨文中的“祖”要寫成像陽具形的或像斧刃形的字。
斧作為父權的象征,在石器時代已露端倪,至文明國家建立以後,更一脈相承地發展為父權製社會和國家的權力象征。父權製國家把一國之父視為宇宙間陽性生命力在人間的總代表,稱之為王或天子,稱其居處之宮為“陽館”、“明堂”,參看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第五章“天子明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這都是突出其陽性威力的說法。而斧這一古老的象征符號照樣被用於同類的目的。賈誼《新書·孽產子》雲:“黼繡是古者天子之服也。”賈誼:《新書》卷第三,見《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39頁。黼繡指織有斧紋的絲衣。《儀禮·覲禮》雲:“天子設斧依於戶牖之間,左右幾,天子袞冕負斧依。”斧依又叫斧扆、黼依。《周禮·春官·可幾筵》雲:
凡大朝覲、大饗射,凡封國,命諸侯,王位設黼依,依前南向設莞筵紛純,加繅席畫純,加次席黼純,左右玉幾。
仰韶文化石斧鄭玄注:“斧謂之黼,其繡白黑彩,以絳帛為質。依,其製如屏風然。”孫詒讓《周禮正義》雲:“《畫繢職》黼為繡采,鄭《覲禮》注亦以斧依為采繡斧形。古書多雲畫斧,蓋所聞之異。……依者屏風之名,唯其飾為斧形。賈(公彥)以斧為屏風之名,《書》及《詩·大雅·篤公劉》孔疏說並同,誤也。”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三十八,中華書局,1987年,第1543—1545 頁。原來天子禮製所規定的“負斧依”,就是在王位背後設置一座畫著大斧的屏風,作為天子權力與威嚴的象征性證明。《覲禮》注雲:“依,有繡斧文,所以示威也。”《禮記·曲禮下》亦雲:“天子當依而立。”可見這一製度在各種官方禮書中都得到一致的強調。隻是斧的原始隱喻在這裏已變得不那麼明確了,而斧的圖形一旦被抽象為斧紋,其本來的所指就更加被人們淡忘無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