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媒的本義:從《伐柯》到《氓》(1 / 2)

將以上討論作為文化背景,回過頭來再讀《伐柯》,我們的理解將有一個深化。現在我們可以有把握地斷定:詩中先詠的彼物與後詠的此物之間,絕不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純粹起興,而是具有象征等值意義的相關隱語:

斧媒

伐柯性愛

把詩意譯解為現代語言就是:沒有經過由社會性的教父(即“媒”之原始所指)所主持的“初開”禮,青年男女是不得擅自結合的。這樣看來,我們在上文中對斧的隱義的追索,實際上也就是對媒的原始起源的追索了。最早的媒人不是以三寸不爛之舌為能事的媒婆,而是擁有以斧為象征的神性陽物、因而能行使“初開”義務的男性酋長或祭司王。吉爾伽美什名字之義為“火與斧的人”②〔捷克〕克羅茲尼:《西亞細亞、克裏特和印度上古史》,謝德風等譯,三聯書店,1958年,第72、81頁。, 而在烏魯克王表中他又被稱作“高僧”②, 可知正符合神媒之條件。 按照這種原始意義去理解《詩經》中凡三見的“媒”字,我們還可以對《氓》這首著名的詩做出新的闡釋。

氓之,

抱布貿絲。

匪來貿絲,

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

至於頓丘。

匪我愆期,

子無良媒。

將子無怒,

秋以為期。

以上是《氓》的第一章。過去的解釋按照“媒”的後起意義,這一段似乎明白如話,無可深究。但假如我們用“媒”的原始隱義來解釋的話,這段詩的意思大有可發掘之處。從女主人公推延至“秋以為期”可判斷詩中事發生在春季。《詩經·魯頌·宮》“春秋匪解”句鄭注:“春秋,猶言四時也。”而這個季節正是男女相擇結為情侶甚至可以“奔者不禁”的時節。氓這時帶著禮物來“謀”女主人公是完全合法的,但隻因女方尚未行成年初開禮,所以即使二人到了可以公開發生性愛關係的特殊地點——淇水之畔的頓丘,女方仍然要求“愆期”,其拒絕的理由也同《伐柯》一樣,臨時找不到可行初開禮的神“媒”。女方因將道理講明,是你未給我找到“良媒”,所以你也別怪我古板,用不著生我的氣,讓我們等到秋天的機會吧。

這裏要附帶說明的是“至於頓丘”和“秋以為期”兩句所暗示的時空背景。魏源說:“淇水,頓丘,皆衛未渡河故都之地。”所謂丘,一般指隆起的高台,亦即《說文》所說的“虛”。這種高台位於水泮者很可能就是春台禮的施行地。孫作雲早已指出,《詩經》中的《汝墳》、《桑中》等都是“春天祓禊於水濱,男女歡聚的詩”孫作雲:《詩經戀歌發微》,《文學遺產》增刊第5輯,收入《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中華書局,1979年。。值得注意的是《桑中》中的男女歡聚之處與《竹竿》中的男女相思之處皆與“淇水”有關。又《荊楚歲時記》注引《南嶽記》雲:

其山西曲水壇,水從石上行。士女臨河壇,三月三日所逍遙處。

這裏的水邊之壇也正是三月三日祓禊之際男女交歡之地。“逍遙”實為隱語。依此旁證,送氓行至淇水邊頓丘的女主人公很有可能是麵對著春合禮的盛況而拒絕氓之求婚的。在這一似乎不近情理的拒絕之中,其實也還隱含著對求婚者健康的考慮。人類學研究表明,初民們普遍相信處女膜之血是汙穢的和危險的,之所以要由具有神性的祭司王來行使“初開”禮,正是為了新郎的安全起見,使他避免被處女之血所傷害。至於“擴開者”本人則由於自身的神性可以戰勝那汙血中的邪惡精靈。克勞利寫道:

人工地破壞處女膜是一個流行極廣的風俗,其意義在於驅除女性身上首要的最有害的部分。克勞利:《神秘玫瑰:原始婚姻及相關的原始思想研究》,瓦茨公司,1932年,第162頁。

與此相關的另外一種信仰是,女陰中本來是長有牙齒的,初開禮的功效在於預先破除此種“牙齒陰戶”(vagina dentata)對新婚男性所可能具有的威脅,使其陽物免遭傷害。參看魏格爾(M。Weigle):《蜘蛛與織女:女性與神話》(Spiders and Spinster:Women and Mythology),新墨西哥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52、98、123—125頁。相關的中國神話可參看珞巴族的《斯金金巴巴娜達明和金尼麥包》,見穀德明編《中國少數民族神話》,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253頁以下。筆者甚至懷疑《詩經·墓門》中所言“墓門有棘,斧以斯之”亦隱喻此類活動。唯其如此,這類“破瓜”禮俗上常常使用尖狀銳器,斧斤之喻的由來蓋亦與此有關。從這種原始的禁忌觀念去理解“良媒”的重要性,也許會對《氓》詩中的女主人公肅然起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