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那時候,鄉村幾乎是土匪的世界。隻要稍稍備上幾條槍,就可以稱“爺”。土匪是一撥一撥的,俗稱“杆子”。在平原,“杆子”多如牛毛。而名頭最響的,就是張黑吞了。據說張黑吞有一二百條槍,於是張黑吞就成了平原上真正的“爺”!隻要是張黑吞下的“帖子”,是沒人敢駁的。張黑吞說要你的左眼,而你絕不敢給他右眼!張黑吞要說讓你三更送來,你也絕不敢五更起程,這就是“爺”的威風!在鄉村,誰家的孩子夜哭,就有大人拿張黑吞嚇唬他,說再哭?再哭張黑吞來了!立時,孩子嚇得就不敢哭了。張黑吞就有這麼大的“氣派”!

“金家班”這次栽在了大土匪張黑吞的手裏,自然無話可說,也不敢說什麼,隻有認了。“一品紅”就這樣被人擄去了。一個戲子,被“槍”叫去了,你又能如何呢?那後果自然不堪設想,也沒人想。因為戲子本就不是人。你既然成了“戲”,你就不要把自己當人。這也是戲班裏不成文的規矩。

於是,“金家班”又上路了。雖然少了“一品紅”,戲還是要演的。仍是七八輛獨輪木車(車上推著整個戲班的家什),後邊袖手跟的是戲班的藝人。藝人們默默地跟著走,誰也不說話。

就在一片沉默之中,突然間,隻聽班主高聲說:“停。停。”

那獨輪木車的吱嚀聲立時不響了。這時,金石頭把其中一輛木車上的東西放到了另一輛木車上,接著,又在那輛空出來的獨輪木車上鋪上了褥子和用來當座靠的被捆,而後,他招了招手說:“梅,坐,你坐。”

一行人都望著大梅,把大梅看得臉都紅了……大梅扭著身子說:“我能走。我不坐。”

不料,班主上前一把抱住她,硬是把她抱到了獨輪木車上,說:“坐,你該坐。從今往後,你就是大家的飯碗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就這樣坐在了獨輪木車上,讓人推著走!這對大梅來說,還是頭一次。她羞紅著臉,心裏怦怦亂跳,又驚又喜,已經亂了方寸了……隻聽獨輪木車吱吱嚀嚀地在車轍裏行進著……

過了一會兒,等大梅醒過神兒的時候,她突然一下子從車上跳了下來,叫道:“不對!師傅呢?我師傅呢?!”說著,扭頭往後跑去。

這時,瞎子劉歎了口氣,說:“這閨女仁義呀。”

大梅一口氣跑到了大辛店。

大梅跑上了空蕩蕩的戲台……

大梅高聲喊:“師傅!師傅!”

大梅知道師傅被人“叫”去了。可叫去就不能回來了麼?她不懂,她還不完全懂……

在李河,大梅的名聲鵲起。誰都知道“金家班”有了一個“鐵喉嚨”,她就是那個在大辛店連唱三天三夜,打敗了“十行班”的“鐵喉嚨”!就是這麼一種口傳的鄉間“廣告”,一下子就把大梅推成了名角!

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戲,下邊竟是人山人海,人們都是衝著“鐵喉嚨”來的。戲班經過了那麼一場變故,戲路反而寬了。“寫”戲的絡繹不絕。

可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戲的時候,因為心中掛念著師傅的下落,所以連連出錯。特別是有一句“奴兒……”她竟下意識地唱成了“師傅……”不過,台下人沒有聽出來,她就含糊過去了。

台下竟又是一片叫好聲!

然而,當她下台之後,黑頭走上前去,抖手就是一耳光!把她打得一個趔趄,竟軲軲轆轆從後台上滾下去了!

大梅一下子被打傻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愣愣地望著大師哥……她甚至有點不大相信,身子往前探了探,兩隻眼睛不停地眨巴著,張口結舌地說:“我,我都是主角了,你怎麼還打我呀?!”

然而,她不說倒還罷了,一聽這話,黑頭竟不容分說,下手更重了。他緊著追上去,左右開弓,連著又是十幾個耳光!打得大梅捂著臉大哭起來……

黑頭一邊打,一邊怒氣衝衝地說:“呸!你唱的啥?你這是唱戲麼?你唱的日八叉!你這是活糟踐戲呢!”

大梅滿臉含淚,側眼望去,隻見瞎子劉就在一旁坐著,竟然也一聲不吭。大梅委屈得雙手捂著臉跑出去了……

大梅一口氣跑到了河灘裏。她在河邊上坐下來,望著緩緩的流水,心裏說:我還不如死了哪,死了就不受這份罪了!她覺得太委屈了。從踏進戲班,她挨了多少打呀!當學徒的時候挨打,這好不容易熬出頭了,怎麼還要挨他的打?!這大師兄也太狠了,我難道就不能出一丁點兒錯麼?!

大梅兩手捧著臉,就那麼木呆呆地在河邊上坐了很久很久……

快晌午的時候,瞎子劉來了。他慢慢地走過來,在大梅身邊站住,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把二胡從背上取下來,默默地拉了一段戲裏的曲子……那是一段苦戲的曲子,曲子拉得很緩很蒼,叫人聽了想哭。而後,他放下胡琴,摸摸索索地從身上取出一個煙布袋,點上一袋煙,說:“梅,你知道唱戲是幹啥的?”

大梅慢慢扭過頭來,她怔怔地望著瞎子劉,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瞎子劉說:“梅,你說說,一個唱曲兒的,憑啥讓人喜歡呢?”

大梅囁囁地說:“我,我也不知道。那你說,為啥?”

瞎子劉說:“天冷的時候,戲是給人暖路的。”

大梅不解地說:“唱唱就暖和了?”

瞎子劉說:“唱唱就暖和了。”

瞎子劉又說:“天黑的時候,戲也是給人照路的。”

大梅說:“唱唱就亮堂了?”

瞎子劉說:“唱唱心裏就亮堂了。”

瞎子劉說:“心煩的時候,戲就是一把開心鎖。”

大梅說:“唱唱就不心焦了?”

瞎子劉說:“唱唱就不心焦了。”

瞎子劉說:“戲就是‘古今’。戲勸人,也罵人。戲揚善也懲惡。這戲呀,其實就是文化人留的念想。俗話說,不吐不快,戲就是給那心焦的人說古今、敘家常哪。戲是民間的一盞長明燈啊!”

最後,瞎子劉說:“梅呀,你這還不算真正的紅。你離唱紅還遠著呢。你要是吃不了這個苦,就還回去燒火吧。”

大梅聽了瞎子劉的話,心裏就覺得那委屈漸漸地消了,她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也確有不對的地方,師傅說過多次,一站在台子上,你就不是你了,你是戲!戲比天大。怎麼能錯詞呢?於是,中午的時候,大梅賭氣沒有回去吃飯,她獨自一人坐在河灘裏背戲詞……

過午的時候,黑頭來了。他手裏端著一碗飯,騰騰地走過來,仍是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把碗放在了大梅的身後。大梅知道是他,也不吭聲……過了一會兒,隻聽黑頭仍然用很嚴厲的口吻說:“打疼了吧?”

大梅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扭過來,仍賭氣不理他……

黑頭說:“疼了,你才會記住。我就是要讓你牢牢地記住,在台上,不能出一點錯!”

大梅氣嘟嘟地說:“你幹脆打死我算了。”

黑頭看了看她,很武斷地說:“你要是再唱錯,我還打。你記住,你錯一次,我打一次!我不信打不改你!”說完,扭頭就走。

待黑頭走了很久之後,大梅才扭過頭來,她看見了放在地上的飯碗,飯碗裏,麵條上邊,竟然臥了一個荷包雞蛋!

在鄉村的戲班裏,藝人過的是一種半流浪的生活。一行獨輪木車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村頭的小廟,就是他們的一個又一個驛站。那漫長的鄉村土路,是他們用兩條長腿一步步丈量出來的。那日子混亂而驚險,每一次都是新的開始,每一次又都是舊的重複。在藝人的日子裏,隻有虱子和疥瘡才是他們最貼心的“夥伴”!那年月,像這種走鄉串村的戲班,時常會出現女演員被人拐跑的事情,常常是一場戲下來,就有些人突然不見了。不過,隻要不是主角,不是戲班裏離不了的人,跑了就跑了,死活是沒人問的。隻有主角,那是班主的搖錢樹,看得自然很緊。夜裏,主角一般都安排在廟的最裏邊,名義上是給你一個最好的位置,實際上是怕你跟人跑了。

大梅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主角”了。她雖然“升級”坐在了獨輪木車上,可心裏卻並不輕鬆。每次上路,她都閉著眼,兩片嘴唇念念有詞地動著,那是在默戲呢……她一怕錯詞,二呢,怕再挨他的打!她對自己說,人不能不長記性啊!

在襄縣演出的時候,大梅在萬人的大集市上唱高台,這就更發揮了她“鐵喉嚨”的特長,一嗓子喊出去,就是個滿堂彩!

那天,下台後,大梅特意問黑頭:“師哥,我今兒個有唱錯的地方麼?”

黑頭竟然說:“有。錯了三句。”

於是,大梅一句話也不說,左右開弓打自己的臉!……而後,大梅說:“大師哥,你給我看住,凡有唱錯的地方,下了台,我自己打。”

黑頭看了她一眼,說:“我知道你惱我。”

大梅說:“我就是惱你。”

從此,大梅無論在風裏唱,在雨裏唱,白天唱,夜裏唱……贏得了無數的叫好聲!可不管她贏多少個“好”,但隻要一下台,就會跑到黑頭的跟前,問那麼一句話:

“師哥,又錯了多少?”

黑頭看了看她,說:“今兒隻錯了一句。”

大梅又要扇自己的臉,手已揚了起來,卻又放下了,她說:“師哥,還是你打吧。你打,我記得牢。”

黑頭沉默不語……

大梅說:“你打呀。你說過的,錯一次就打一次。”

黑頭說:“是,我說過。”

大梅說:“那你打呀。”說著,竟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身子,把眼睛閉上了。

黑頭說:“你還記仇?”

大梅說:“我記你一輩子。”

黑頭甩手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一品紅”終於回來了。

一輛獨輪小木車把“一品紅”推到了金家的大門前。“一品紅”掙紮著從車上下來,扶著牆站穩了身子,望望天兒,一時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心裏說,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在土匪窩裏……居然能活著回來,這就不錯了。這時,隻聽那推車的說:“紅爺,你還行吧?”

“一品紅”有氣無力地說:“行,我行。”

那推車的說:“那我走了。”

“一品紅”說:“慢著,腳錢。”

那人說:“紅爺,我可沒少聽你的戲。不用了。”說著,推著那輛獨輪車,徑直去了。

“一品紅”強撐著笑了笑,含著淚說:“小哥,謝謝你了。”

那推車的小哥扭過頭來,說:“紅爺,多保重。”

待那人走後,“一品紅”扶著門喘勻了氣,而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敲門。片刻,門開了,金家的管賬先生從裏邊走出來,他先是“呀”了一聲,怔怔地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你是……大紅?”

“一品紅”喘了口氣說:“是。”

管賬先生說:“你怎麼……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