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紅”說:“你先扶我進去吧。”
管賬先生應了一聲,正要動身去扶,卻又遲遲疑疑地說:“紅爺,對不住了。你先等等,我得去問問掌櫃的……”說著,門吱嚀響了一聲,他竟又勾頭回去了。
過了一會兒,管賬的又走回來,他歎了口氣,略顯尷尬地說:“紅爺,可不是我不留你。女當家的說了,今年不‘存糧’。”說著,竟然把她的被褥和一個小匣子也掂到了大門的外邊……
“你?!……”
賬房先生幹幹地笑了笑,拱手作了一個揖:“紅爺,你自便吧。”
“一品紅”無奈,淒然地回了一笑,那眼裏頓時湧出了淚花!
這時,那扇黑漆大門竟然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一品紅”站在那裏,心裏說,我怎麼就到了這一步哪?這真像是戲詞裏說的那樣——“屋漏偏遇釘子雨,鍋破又逢石頭砸”!人到難處了,就走一步說一步吧,好漢不提當年勇。想當年,她何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唉,真個是“一聲長歎,淚雙行”!
天已過午了,“一品紅”兩手空空,走投無路,也隻好在鎮街上撂攤賣唱了。她的病很重,喉嚨也壞了,隻能啞唱了。一個大紅角,一個當年曾在東京汴梁人稱“蓋河南”的大牌藝人,今天落到了街頭賣唱的地步,那委屈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不過,這時的“一品紅”內心裏還存著一線希望,她覺得,在王集大鎮,人們總不會認不出她吧?要是碰上一個她當年的戲迷,也許……可是,在街頭上站了那麼久,在過往的行人中,竟沒有人認出她就是“一品紅”。是呀,天過午了,行人寥寥,停下來看的人很少很少!圍在攤前的,隻有幾個看熱鬧的孩子……
“一品紅”哼唱了一段後,見沒人聽,就靠牆立著,慢慢喘了幾口氣。而後,她扶著牆挪到一家的門前,撕了一溜兒對聯上的紅紙,用那紅紙邊兒抹了抹幹幹的嘴唇,待嘴唇上有了些紅色後,她又走回來,澀笑著對那些孩子說:“知道我是誰麼?想聽我唱戲麼?”
不料,那些孩子看了她的樣子,竟然一哄而散,全都嚇跑了!
“一品紅”淒涼地唱道:
“人道是,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居鬧市無人問……”
“金家班”是當天下午回到王集的。一到王集,二梅就死纏著大梅,非讓她大梅去給她買胡辣湯喝。王集的胡辣湯是遠近聞名的,可學藝多年,二梅從沒喝過,這次,梅成戲班裏的主角,她知道主角是可以賒賬的,就一次次地試探說:“姐,你領份子錢了麼?”
大梅說:“沒有。掌櫃的說是要給,還沒給呢。”
二梅說:“還不給?”
大梅說:“你想吃啥,說吧。”
二梅說:“姐,我老想喝胡辣湯。人家都說王集的胡辣湯好喝,我都饞了幾年了!”
大梅想了想說:“想喝就喝吧。賣胡辣湯的老王說了,這會兒,我可以賒賬了。”
二梅故意問:“真的?”
大梅認真地點了點頭。二梅高興地一下子跳起來了!於是,兩人端著要洗好的衣服,匆匆往鎮街上走去。
在鎮街的西頭,兩人剛拐過彎,就見前邊幾十米外,有一群人正在議論紛紛地圍著什麼……
當兩人快走到跟前時,隻聽人們七嘴八舌地說:
“看樣子病得不輕哇!……”
“咋像是戲班的人哪?……”
“不會吧?戲班的人會出來撂攤兒?”
“誰知是哪兒的?這年頭啊!”
“都病成這樣了,還出來幹啥?這不是找死麼?!”
大梅和二梅聽到人們的議論,就好奇地走上前,擠進人群一看,不由地大吃一驚:那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師傅——“一品紅”!
兩人撲上前去,忙叫道:“師傅!師傅!……”大梅連喊了幾聲,見喊不醒,一時急了,背起師傅就跑!
大梅從偏門把師傅背回了金家大院,放在自己的床上,吩咐二梅好生看著。這才連三趕四地跑到了前院,氣喘籲籲地推開了堂屋的門,焦急地說:“金爺,我師傅病了,她病得很重!咋辦呢?!”
金石頭皺了皺眉頭,半晌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喔,喔。那就請個大夫看看吧。”
大梅聽了,扭頭就走,邊走邊說:“那好,我去請大夫了。”
可是,沒等她走出門坎,金石頭又把她叫住了,掌櫃的說:“慢著。”
這時,大梅站住了,回頭愣愣地望著金爺……
金石頭竟很和氣地說:“梅,戲班的規矩你也知道。這個……她的病可不輕哇?!”
大梅說:“是不輕,那得趕緊治啊。”
金石頭遲疑一下,撓了撓頭,終於說:“你問了沒有?她手裏有錢麼?”
大梅一下子怔了,說:“錢……?”
金石頭說:“她手裏沒錢吧?沒錢就不好辦了。按說嘛,花點錢,要是能治好,我也不在乎……可她的嗓子已經吸壞了,就怕到時候……啊?”
大梅急了,說:“那,也不能不治呀?!”
金石頭說:“梅,不是我撥你的麵子。在我這兒,不能壞了班裏的規矩不是?”
大梅站在那兒,好久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她默默地說:“金爺,你不是說,我已經出科了?”
金石頭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噢,噢。是啊,是,我說過。”
大梅說:“你還說過,讓我拿頭份錢。”
金石頭說:“噢噢。好說,好說。”
於是,大梅說:“既然不能壞規矩,那,師傅的病,就由我出錢給她治。你扣我的份子錢吧。”
頓時,金石頭臉上有了慍色,他看了她一眼,說:“梅,那可是個無底洞啊!”
大梅默默地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況且,人命關天……”
金石頭沉吟片刻,無奈地說:“那好。就……先立個字據吧。”
“一品紅”在牲口院的一間草屋裏已經躺了三天了,人仍是昏迷不醒。大梅和一些姐妹們日夜守候在她的身邊,已經讓鎮上的大夫看過了,說是寒火兩症交集,連著開了幾副中藥,吃了之後,仍不見好轉。她們心裏都很著急。這天,她們又特意套車把縣上的大夫請來了,求這位老中醫給師傅再診一診……
那老中醫坐下後,號了很長時間的脈,而後,一句話也沒說,就站起來了……
大梅緊著小聲問:“大夫,我師傅的病?”
老中醫仍是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搖了搖頭,兀自提著藥箱走出去了。大梅忙趕上去,追著問:“大夫,我師傅她……?”
一直追到了門外,那老中醫歎了口氣,說:“人怕是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大梅求道:“大夫,你救救她吧。我師傅可是名角呀!”
老中醫說:“我知道,她是‘一品紅’。我聽過她的戲。”
大梅焦急地說:“那,大夫,你無論如何救救她……”
老中醫說:“隻怕太晚了。好吧,你跟我來,我再給她開個方吧……”
一直熬到了第四天頭上,“一品紅”竟然醒過來了!大梅坐在床前,一口一口地給師傅喂藥,“一品紅”什麼也不說,也都一口一口咽下了。待大梅喂完了藥,正要起身時,“一品紅”卻伸手抓住了她。“一品紅”說:“梅,我求你一件事情。”
能從師傅嘴裏說出這個“求”字,很讓大梅難受,她忙直起身子,說:“師傅,你說吧。”
“一品紅”兩眼定定地望著她:“你能不能再去給我賒倆煙泡?”
大梅遲疑了片刻,說:“師傅……?”
“一品紅”默默望著她,而後,兩眼一閉,有氣無力地說:“算了,算了。”
大梅慌了,忙站起身來,滿口答應說:“師傅,我去。我現在就去。”說著,快步走出去了。
大梅跑了兩家,說了許多的好話,終於把煙泡賒來了。她小跑著趕回來,在一張箔紙上點著了一個煙泡,大梅用針挑著小心翼翼地遞給了師傅……
這時,“一品紅”已經坐起來了。她半靠在床上,待吸了兩口之後,說:“梅,你去吧。讓我歇會兒。”
大梅看看她,聽話地走出去了……
待大梅走後,“一品紅”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掙紮著坐到了床邊上。這時,她拿過放在床頭上的一個破匣子,從裏邊拿出一個小鏡支起來,獨自化起裝來……待她化好裝,穿上“行頭”的時候,瞎子劉悄沒聲地進來了。
“一品紅”並沒有回身,仍在看鏡子,隻說:“弦兒帶了麼?”
瞎子劉說:“帶了。”
“一品紅”把鏡子往床邊的破箱子上一扣,歎口氣說:“我,很難看吧?”
瞎子劉說:“不難看。你還像往常一樣漂亮。”
“一品紅”苦笑了一下,說:“你又看不見。”
瞎子劉說:“我看見了。我的心就是鏡子。”
“一品紅”說:“你也跟我不少年了。”
瞎子劉說:“紅爺,十五年了。我跟著你拉了十五年了。”
“一品紅”說:“是麼?”
瞎子劉說:“在我眼裏,你啥時候都光彩照人。”
“一品紅”說:“我都到這份上了,你還騙我?”
這時候,瞎子劉突然滿臉都是淚!他哽咽著說:“紅,能讓我摸摸你的臉麼?”
“一品紅”慢慢地扭過身來,默默地望著他……
瞎子劉慢慢走到她跟前,伸出兩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一品紅”的臉龐,一時熱淚盈眶,說:“你是名角呀!……”
“一品紅”歎了口氣,說:“可惜你看不見我。”
瞎子劉喃喃說:“我能看見。我看見了。”
這時,“一品紅”說:“瞎子,你能讓我過過戲癮麼?”
瞎子劉說:“今兒,你唱啥我給你拉啥。”
“一品紅”說:“就像往常一樣?”
瞎子劉說:“跟往常一樣。”
窗外,大梅並沒走遠,她看師傅的神色不對,生怕離開時,她有個三長兩短……後來見瞎子劉進去了,正要離開時,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不由心裏百感交集,淚就跟著下來了。
屋內,“一品紅”竟然精神抖擻地下了床。這時候,化了裝的“一品紅”就像當年一樣,顯得光彩照人!她先是穿上了旦角的服飾,舞著水袖,走著小碎步,在屋內的空地上,唱了一出《鍘美案》中的“秦香蓮”……
這時,瞎子劉也顯得非常激動,他搖頭晃腦地拉著弦,渾身上下都與那把二胡溶在了一體!
窗外,大梅扒在窗台上,禁不住偷看起來。她一下子就被師傅那精湛的表演震驚了!患了重病的師傅,一旦進了戲,那就像一朵鮮花,一下子盛開了!她的一行一動,可以說都稱得上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