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片刻,待師傅唱完了那段“秦香蓮”……瞎子劉忙站起身來,為“一品紅”再次更衣……這一次,換了裝的“一品紅”卻又是威風八麵了!她頭戴官帽,身穿官服,氣宇軒昂地走著八字步,竟演的是《鍘美案》中的黑臉“包拯”!

瞎子劉再次退回去,手指在胡琴上快速地移動著,那曲子拉得激越軒昂!

窗外,大梅像看傻了一樣,師傅她演男像男,演女是女,真是絕了!大梅禁不住也跟著偷偷地學起了“一品紅”的表演動作……

往下,“一品紅”再一次換裝,她這次演的是《鍘美案》中的“王丞相”……“王丞相”老了,於是,那一行一動,那唱腔,都帶著老邁中的蒼味,真是惟妙惟肖啊!

這時的瞎子劉,全身都在隨著唱腔晃動,他仿佛也已到了無我的境地,“一品紅”唱到哪裏,那胡琴就跟到哪裏……一直到曲終時,瞎子劉無比激動地說:“紅,絕了。你真演絕了!不愧是‘蓋河南’哪!要是在台上,不知有多少‘好’,隻怕巴掌都要拍爛了!”

這時,“一品紅”已精疲力竭,她喘著氣說:“我八歲進戲班,十二歲紅,多少人看過我的戲呀!可如今,我再也不能登台了……”

瞎子劉淚流滿麵,一聲聲叫著:“紅,紅……”

此刻,“一品紅”突然歪在瞎子劉的懷裏,喃喃地應著:“瞎子。瞎子。我怕是不行了……”

這時,大梅哭著大叫一聲:“師傅!……”便跑了進去。

“一品紅”是這天半夜裏斷氣的。在她斷氣之前,瞎子劉一直抱著她……

第二天,在遠離大片墳地的路邊上,又添了一丘孤零零的新墳……當大梅和戲班的徒弟們在墳前為“一品紅”焚化紙錢時,瞎子劉卻一直坐在墳邊上拉胡琴,那琴聲如泣如訴地,拉出了不盡的憂傷……

瞎子劉一邊拉著胡琴,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紅,紅啊,咱藝人雖說死了不能人老墳,可你這一輩子也大紅大紫過,值了。你值了!睡吧,好好睡吧,我會常來看你的。孤了,給我托個夢,我來給你靠靠弦兒……”

說著,淚如雨下!

“金家班”又上路了。這一次,非同往常,是在郾城縣的縣城裏的大舞台上演戲,來看戲的都是縣上的頭麵人物,為了擴充陣容,“金家班”這回隻好與“十行班”搭班聯合演出了。價錢自然是兩家掌櫃的說好的,是“四六分成”。“十行班”的家什全,人家要六,“金家班”得四。對此,金石頭也認了。

待“金家班”到了郾城之後,“十行班”的人已先他們一步到了。待一陣忙亂之後,“十行班”的班主決定,頭一場就讓大梅上。於是,大梅二話不說,趕忙上裝。

在後台上,頭上紮著一根白頭繩兒的大梅正在化裝,不料,卻被十行班的班主王三看見了,王三用一根長煙杆敲著她的頭說:“摘了,摘了。不懂規矩!”

大梅扭過頭來,不解地看著他……

王三用煙杆又敲了敲她頭上紮的白繩兒,說:“這是給誰吊喪哪?!”

大梅小聲辯解說:“我師傅去世了。”

王三厲聲說:“就是你親爹死了,你也得給我摘了!”

大梅氣了,依然在那兒坐著,就是不摘!

這時,王三用長煙杆點著她的頭說:“站起來!會笑麼?笑一個給我看看。”

大梅忍著滿腔怒火,慢慢地站了起來……

瞎子劉聽到嚷聲,趕忙走過來,上前拉住了王三,說:“王掌櫃,你忙去吧。我給她說。”

王三氣呼呼地扭頭去了。此刻,瞎子劉對大梅說:“妮,王掌櫃說得對。你把那‘孝’摘了吧。”

大梅含著淚說:“劉師傅,我……”

瞎子劉說:“梅呀,你千萬千萬要記住,登了台,你可就不是你了,你是戲。你是角。王掌櫃說的一點也不錯,隻要上了台,就是你親爹親娘死了,該笑你也得笑,還得真笑,哈哈大笑!要是沒有這個肚量,你還演什麼戲?!”

大梅說:“那唱戲的就不是人了?”

瞎子劉說:“上了台,你就是角。下了台,你才是人。”

於是,大梅默默地把頭上紮的那根白繩解了……

台上,戲開演了……

大梅一聲唱出口,便贏來了千萬人的掌聲!

尤其是大梅在唱《天水關》(也就是後來的《收薑維》)唱段時,她腦海裏突然閃現出瞎子劉的話:“梅,該笑的時候,你得真笑!你不是人,是角!……”於是,她靈機一動,在“四千歲……”這個唱段中間大膽地加進了笑聲!(這“唱中帶笑”後來竟成了她的一絕!)……

立時,台下人頭湧動,人們一個個都像是看傻了似的……突然,台下出現了海嘯一般的叫好聲!成千上萬的人把帽子扔上了天空!

片刻,一架一架的“食盒”抬到了戲台的前邊,“食盒”上都掛著一緞帶,緞帶上書寫著:

“——雙樹李敬送。”

“馬寨敬賀。”

“郾城黃家賀。”

“十輩陳賀。”

……

當天晚上,待大梅下了台後,王三這狗日的,臉一下子就變了。他親自迎上前去,連連作揖說:“梅,梅,服了。我服了。我真服了!”

大梅不理他,徑直往前走,她心裏說,你還是人麼?!……

王三卻根本不在乎,他又追著她的屁股,連聲討好說:“我請客。今兒我請客。館子,咱下館子!”

大梅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人家畢竟是掌櫃的呀!於是,在王三的一再勸說下,大梅也隻好去了。

在郾城縣城的一家飯館門前,待那輛帶圈席的馬車趕到門口時,王三竟恭身站在門前,親自掀開馬車上掛在圈席前的布簾,把大梅從車上扶了下來……

在酒席上坐定後,待酒過三巡,王三先把她大大聲誇獎了一番,接著說:“梅,你的戲我都看了,好,真好。你不光是腔好,演得也好。我看,你還是到十行班來吧。這邊咋也比你在那邊強吧?你說呢?”

大梅說:“王掌櫃,戲上說,千斤難買是情義呀。”

王三說:“開個價吧。你開個價,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大梅說:“王掌櫃,戲上說,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

王三說:“你放心,金爺那兒我去說,咋樣?”

大梅說:“王掌櫃,戲上說,縱是金榜題名,也莫忘了那落難時……”

王三說:“我知道你有個妹子,可以帶過來嘛。”

最後,大梅覺得實在是躲不過去了,終於說:“王掌櫃,我不是撥你的麵子,我是真有難處。你想,我要一走,這金家班不就散了?”

王三的臉立時變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好說,好說。吃菜。吃菜。”

過了片刻,王三又說:“梅呀,藝人這碗飯不好吃哇。這戲呢,光唱得好還不行,後邊還得有人撐著,有人捧著。後邊要是沒人支著,你想想,在這塊地界上,你還能唱下去麼?……”這麼說著,他從盤子裏撕下一隻雞頭,放進嘴裏,三下兩下嚼碎了,而後又把渣子吐出來!

大梅無奈,說:“王掌櫃,你的情我領了。可金家班待我不薄,我實在張不開口啊!……”

當天夜裏,大梅剛回到劇場,立時就被金石頭叫去。在金石頭住的客房裏,一進門,大梅就看見,桌子上放著一摞子銀元!

金石頭笑眯眯地對大梅說:“梅,這些年,我對你不薄吧?”

大梅說:“不薄。金爺,有話你就說吧。”

金石頭往桌上瞥了一眼,說:“這錢,你拿去吧。”

大梅說:“那,師傅害病時欠下的賬清了麼?”

金石頭說:“不說了,不說了,那賬就算了。你師傅當年是我捧紅的,我擔了。梅呀,我知道你仁義,不會撂下一班人不管吧?……”接著,他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問:“梅,聽說,王三請你吃飯了?”

大梅隨口“嗯”了一聲。

金石頭說:“梅呀,你還年輕,你可千萬別上他狗日的當!這個王三可不是個好東西。你可得多加小心哪!實話跟你說,這狗日的跟土匪有秧兒!”

大梅驚異地說:“是麼?”

金石頭點了點頭說:“聽說,他跟張黑吞是磕頭換帖的兄弟……這地方不可久留,演完這三場戲,咱立馬就走。”

不料,就在第二天夜裏,戲正演著,大梅正在台上唱呢……可突然之間,先是門口處一片混亂,緊接著,台子下邊竟出現了兩撥土匪!一撥領頭的是張黑吞;一撥領頭的是老八。

在戲院子的後邊,頭戴禮帽的老八和光頭的張黑吞腰裏插著槍,並排在後邊站著……

老八說:“好戲。”

張黑吞也說:“好戲。”接著說:“玩玩?”

老八首先掏出槍來,說:“玩玩就玩玩。大哥,你先請。”

張黑吞笑笑說:“老弟。老弟。”

老八就說:“好。熱鬧熱鬧。”

於是,老八甩手一槍,“砰!”打滅了台上掛的一盞香油大鱉燈!

張黑吞笑了笑,也掏出槍來,一揚手,“砰砰”兩槍,立時,兩盞大鱉燈同時滅了!

老八自然不服,他用槍頂了一下頭上戴的禮帽,說:“你看好,這一次,我一槍打掉大梅頭上的紅纓花!”說著,他抬起槍,瞄準了戲台……

戲台前已經亂了,人們紛紛往後看,誰也說不清出了什麼事……

然而,台子上,大梅見班主沒讓住戲,隻好繼續唱……這時,隻聽“砰!”的一槍,大梅一怔,恍然間看見身邊的一位演“雙喜”的演員竟一下子撲倒在了台上,身上正在流血!於是,她身子一軟,嚇得一屁股墩蹲坐在了台子上……

“轟”,人們四下奔逃!

老八一槍沒打中,自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嘲說:“見笑,見笑。他媽的,這槍的準星壞了。來人,給我換條槍!”

就在老八換槍時,黑頭一步搶上台去,扛起大梅就跑!一時,身後槍聲大作……在混亂中,黑頭扛著大梅,跑過劇場,跑過後邊的小樹林,又一口氣跑到了郊外的一個麥場邊上,他三下兩下把大梅往麥秸垛裏一推,氣喘籲籲地說:“你快藏好。記住,我不來叫你你別出來。”說完,他扭身跑去了。

大梅獨自一人在麥秸垛裏藏著,一邊心裏怦怦跳著,一邊還小心地諦聽著外邊的動靜……

這時,黑頭已返身回到了那片小樹林,他半彎著身子往前張望,一棵樹一棵樹地慢慢地往前摸……

可就在這時,他怎麼也想不到,當他往後退的時候,突然他覺得腦後一涼,一支槍竟對準了他的腦袋:

“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