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深宅大院,黑頭是蒙著眼被人帶進來的。
院裏,放著一張八仙桌。十行班的班主在桌旁坐著,桌上放著一摞銀元和一把手槍。在班主的身後,站著幾條虎凶凶的漢子!
黑頭蒙著眼被人推進來之後,有人給他解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把他按坐在八仙桌旁的另一張椅子上。黑頭睜開雙眼,看見了笑眯眯的王三。
王三笑著說:“黑頭,請你來一趟不容易呀。我知道你是唱黑臉的,有個綽號,叫‘一聲雷’。不錯吧?”
黑頭說:“不錯。”
王三說:“現在我請你幫個忙。你去把你的師妹請來。你們兩個在我這兒同台演出,我是不會虧待你們的。怎麼樣?”
黑頭一聲不吭。
王三見他不說話,就把桌上的槍拿起來,又從身上摸出一塊白綢,慢慢地擦起槍來,他把那支槍擦了一遍後,在陽光下照了一下,而後說:“兩條路由你選。你要是答應呢,這銀元就歸你了。你要是不答應呢,對不起,我就把你綁在這棵樹上,打成蜂窩。你信不信?”說著,他把槍裏的子彈一粒一粒地退出來,又一粒一粒地裝上。陽光下,他的活兒做得很慢,很細。
黑頭慢慢站了起來,黑頭說:“開槍吧。”
整整一夜,大梅一直在麥秸垛裏躲著。她心裏怕,也替“金家班”擔著一份心,自然也掛念著二梅的下落,總是提心吊膽著諦聽外邊的動靜。
忽然,大梅聽見外邊有“沙啦、沙啦”的響聲,頓時緊張起來!她屏住呼吸,手四下裏摸著,可她什麼也沒有摸到……
片刻,她一點一點地扒開了擋在眼前的麥秸,發現那是一位老人。老人手裏挎著一個筐,一邊裝著扒麥秸,一邊朝裏邊喊道:“閨女,出來吧,土匪走了。”
這時,大梅才半信半疑地從麥秸垛裏鑽出來,她叫了一聲:“大爺。”那老頭匆匆地從懷裏掏出一塊紅薯,遞過去,說:“閨女,你趕緊走吧。”
此刻,大梅一天一夜水米沒打牙,又饑又餓,她雙手接過老人遞過來的紅薯,感動地叫道:“大爺……”
那老頭給她擺擺手說:“走吧,趁這會兒沒人,趕緊走。”
大梅說:“大爺,你是哪莊的?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那老頭說:“我就是這西邊的……聽過你的戲,唱得老好。”
天過午的時候,黑頭已被人綁在了一棵樹上!
坐在八仙桌旁的王三望了望天兒,說:“黑頭,我已讓人去給金家班捎信兒去了。三天之內,要是你師妹不來,那就別怪我不仗義了!”
黑頭倔強地說:“也別廢話了,該咋咋吧。”
王三笑了笑說:“槍一響,你不就尿了?”
不料,黑頭卻唱起來了,唱的是《下陳州》……
王三拍著手說:“好。有種。有種。”說完,他又接著擦起槍來,那槍已經擦過一遍了,在陽光下閃著鋼藍色的光芒!擦完槍,他把槍端起來,瞄了瞄綁在樹上的黑頭,而後,嘴裏念著:“叭!”說著就扣動了扳機,槍輕響了一聲……
這時,王三說:“對不起,忘裝子彈了。”
當年,提起漯河的碼頭,那是無人不曉的。這裏是中原最有名的水旱碼頭。水路,走的是淮河水係,經沙河、潁河,可以到蚌埠、徐州,而後直通上海,因此,這裏船家無數,生意興隆。旱路,這裏是京漢鐵路的貨物中轉站,也是個大站,由於商人是跟著貨物走的,因此,漯河鐵路沿線也都跟著繁華起來。光妓女們就占了一條街!
水路就更不用說了。沿著沙河往下走,又開了許多個渡口。隻要有了渡口,凡船帆停泊之處,自然也就有了買賣。離漯河五裏遠的曾家口,是船家們的一處停泊地,也就跟著熱鬧起來了。很快就興起了一條由席棚搭起的一條賣吃食的大街,街口對著碼頭,這裏自然是最熱鬧的地方。就在這個街口上,有一個綽號叫“曲子王”的老者在那裏擺攤賣老鼠藥。他叫賣的方法十分獨特,是拉著胡琴唱曲:
他先是拉著胡琴唱了一首:
老天爺,你年紀大;
耳又聾來眼又花。
你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話;
吃齋念佛的活活餓死;
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
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他這麼一唱,周圍自然有很多人圍上來看……
拉過一曲後,他看圍的人多了,又拉著胡琴唱道:
喇叭、嗩呐,
曲兒小,腔兒大;
官船來往亂如麻,
全仗你抬聲價。
軍聽了軍愁,
民聽了民怕;
哪裏去辨真與假?
眼見著吹翻了這家,
又吹傷了那家;
隻吹得撲棱棱水盡鵝飛罷……
一時,眾人齊聲喝道:老頭,酸哩!來段酸哩!
不料,這時,老頭話鋒一轉,卻叫道:
“——老鼠藥!老鼠藥。藥死老鼠跑不脫!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不會動……”他吆喝了兩遍之後,看上前買老鼠藥的不多……就又接著說道:“酸曲?想聽酸曲不是?”好,酸的就酸的吧……於是,又拉著胡琴唱道:
兒女情濃如花釀,
美滋滋的一黑晌!
這雲情接著雨況,
剛搔得心窩奇癢,
誰攪起這對睡鴛鴦?
眼見這——被裏翻了紅浪,
疊上疊下、匆匆忙忙;
叫的是嬌兒聲,浪的是呢兒腔;
枕上餘香,帕上餘香,
消魂的滋味,才從夢裏嚐……
眾人大笑!……一時,紛紛上前買他的老鼠藥……
這一切,大梅都看在眼裏。她已經在人群中站了很久了。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個賣老鼠藥的老者,竟然懂這麼多的曲牌!於是,她就默默地站在人群裏,很專注地聽著……
過了一會兒,老者不拉了,停下閉目養神,圍觀的眾人也都慢慢地散去了……到了這時,大梅才走上前去,在老人身邊蹲下來,叫道:“大爺。”
那老者慢慢睜開眼,看了看她,卻又把眼閉上了……
大梅驚歎道:“大爺,您會不少曲兒啊。”
老者閉著眼說:“這話不假。不瞞你說,人稱‘曲子王’。”
大梅小心翼翼地試探說:“大爺,您……能不能教我兩出?”
老者“哼”了一聲,說:“教你?憑啥教你?”
大梅說:“我想拜您老為師,跟您學學。”
老者睜開眼,看了看她,說:“戲班的?”
大梅說:“是。”
老者說:“教你也行?不過,我可不能白教啊。”
大梅忙說:“那我謝謝師傅了。我不會讓您白教的。”
老者說:“那好。我這人要價不高,一個燒餅即可。”
大梅即刻站起身來,說:“師傅,您等著……”說著,她起身就去買燒餅去了。
片刻,大梅拿著兩個熱騰騰的燒餅跑回來,她把兩個燒餅遞到了老者的手上,說:“師傅,趁熱吃吧。”
那老者也不謙讓,拿起燒餅就吃起來,他先拿起頭一個燒餅咬了一小口,說:“香。”說著,隨手就放下了;接著又拿起第二個燒餅又咬了一小口,說:“香。真香。”說完,竟又放下了……接著,老者說:“……看你心誠,我就破破例吧。”說著,他清了清嗓子說:“想學哪一出?……就《竇娥冤》吧?你聽好:我每日裏哭泣泣守住望鄉台,急煎煎把那仇人等待——”說完,不待大梅回話,竟然又把眼睛閉上了。
這時,有兩個小乞丐從老者身後伸出手來,把他放在地攤上的那兩個咬了一口的燒餅悄悄摸去了,他卻裝作沒看見……
大梅跟著默念了兩遍,見“曲子王”把眼閉上了,就小聲提醒道:“師傅,你教這兩句,我都記下了……?”
不料,“曲子王”卻說:“我就吃了你兩口燒餅,就先教這兩句吧。”
大梅一怔,默默地看了老者一會兒,笑了。她站起身,匆匆走去……過了一會兒,隻見她用一個手帕兜來了一摞子燒餅,快步走來,往攤前一蹲,把燒餅放在了老者的地攤上,響快地說:“師傅,吃吧!”
那老者眯著眼兒,看了看,微微一笑,說:“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他拿起燒餅,咬一口,隨手放在了身後,再咬一口,又隨手傳到身後……就這樣,那些帶有“小月牙兒”的燒餅就這樣一個個被老者攤後的小乞丐們一一傳去了……那老者燒餅盡管吃了,卻仍是不睜眼,就隨口吟唱道:“……慢騰騰昏地裏走,足律律旋風中來,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風外?我那爺爺呀,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屍骸,怎脫離無邊苦海?……”老者吟唱完這幾句,突然睜開眼來,笑著說:“閨女,我說過,要我傳藝,一個燒餅即可。可我吃來吃去,也沒吃夠你一個燒餅啊!”
當老者把話說到這裏時,大梅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走去了……
在老者攤後,有一個畫了“群鼠圖”的布幔,在布幔的後邊,有一群要飯的叫花子正在你爭我奪地大口地啃吃燒餅……
少頃,隻見人們亂哄哄地圍了過來,走在中間的幾個人,竟然把兩架燒餅爐一左一右抬到了老者的地攤旁!
這時,跟在後邊的大梅走上前來,說:“師傅,我是真心想跟您學藝。不瞞師傅,我學戲多年,才剛剛拿到了第一筆份子錢。今兒個,為表示我的誠意,我把這兩個燒餅爐一天的燒餅全買下了,無論多少,都算我請客。凡是路過的下力人,每人都可以拿一個燒餅,算是我一點點心意吧……”
立時,人們亂紛紛地都朝燒餅爐圍過去了!
此刻,那老者禁不住也站起來了。他說:“罷了。罷了。閨女,你仁義呀!好,今天就衝你這份誠心,這份豪氣,我攤不擺了,藥也不賣了。收攤!走走,到我的下處去。我把我會的全都教給你!”
午時,買官和二梅也來到了曾家口。他們是奉了班主的吩咐來找尋大梅的。然而,他們在碼頭上轉來轉去,也沒有打聽到大梅的蹤跡。最後,當兩人無望地在一家小飯館裏坐下來時,買官說:“二梅,你姐要是找不到,咱金家班可就散了。”
二梅發愁地說:“那咋辦哪?大師哥已經被抓走了!”
買官說:“你姐要是找到了,咱金家班也得散。”
二梅一怔,說:“你這是啥話?”
買官說:“不信走著瞧。”
兩人正說著,突然發現大梅從一個小巷裏走了出來……兩人急忙撂下碗,快步迎上前去,焦急地說:“都找了你兩天了!……大師哥被抓了!”
大梅一聽,也急了,問:“被誰抓了?”
二梅說:“聽說是十行班……”
在那座深宅大院裏,王三手裏的槍已擦了三遍了,子彈也已上了兩次,可黑頭仍不低頭。這時,已是半下午了,王三抬起頭,說:“黑頭,我看你是個好漢。咱倆做個交易咋樣?”
綁在樹上的黑頭一句話也不說。
王三說:“我這人有個毛病。我要是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黑頭仍是一言不發。
王三說:“今兒個,我把你放了。可有個條件,條件是你把你師妹給我找來。你親自去。要是她不來,我就派人把她做了。你好好考慮考慮,要死的,還是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