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這時,黑頭慢慢地把頭抬起來,他喃喃地說:“我師妹已經是名角了。”

王三一笑,說:“你說的不假。她活著,是名角。死了,就什麼也不是了……”說著,他抬起頭,望著樹上的一隻麻雀,接著揚手就是一槍,隻聽“叭!”的一聲,把那隻麻雀從樹上打了下來!那隻麻雀的細腿在地上彈了兩下,不動了。

王三又說:“我也知道,成個‘角’不容易。老弟呀,我說過,十行班不會虧待你們的。你想想,我這裏要‘裝’有‘裝’,要‘箱’有‘箱’。來我這裏,你師兄妹同台演出,總比在金家班窩著強吧?”

到了這時,黑頭終於說:“我去。”

日夕了,遠處的高粱地裏一片橘色的嫣紅……大梅、二梅和買官三人無望地在土路上走著。

天眼看要黑了,路上不平靜。大梅一是急著趕路,再說,心裏也著急大師哥的下落,走的就急了些,走著走著大梅的鞋卻掉了……正當她彎下腰提鞋的時候,就與二梅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可就在這時,突然從高粱地裏跳出來兩個人來!他們撲上來,先是捂上她的嘴,接著架上她就跑,仿佛眨眼之間,閃身進了路邊的高粱地!

走著走著,二梅和買官扭頭一看,後邊沒人了!二梅急得叫道:“姐!姐!哎,我姐呢?!”

這時,大梅已經被那兩個漢子架到了高粱地裏。起風了,高粱葉子嘩嘩地響著,大梅又驚又怕,想喊,可嘴被捂著,就是說不出話來……

當兩人把大梅架到高粱地深處時,才鬆開了手,此刻,大梅才掙脫出了身子來,立時哇哇大叫:“青天白日的,這是幹啥?!”

然而,就在這時,卻見兩個人很快地在高粱地裏隱去了……站在她麵前的,卻是她的大師哥。大梅吃驚地說:“師哥,你……?!”

黑頭默默地說:“你跟我走吧。”

大梅詫異地問:“跟你上哪兒?”

黑頭說:“去十行班唱戲。”

大梅更加吃驚了,說:“那……為啥?!”

黑頭說:“你別問了。跟我走吧。”

大梅強勁上來了,說:“要去你去,我不去。”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了槍聲!有人高聲叫道:搶人了!……於是,黑頭二話不說,拽上大梅就跑!

高粱地裏,後邊響著急促的槍聲……黑頭緊拽著大梅,氣喘籲籲地奔跑著。後邊的槍聲越來越遠了,大梅再也跑不動了,就這樣,大梅帶著黑頭,一同摔倒在高粱地裏……

兩人都在高粱地裏躺著,先是呼呼地喘氣,而後是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待喘過氣來,黑頭悶悶地說:“梅,都是我不好,讓你吃苦了。”

大梅直直地望著他,眼裏先是恨,而後才漸漸有了些柔……她說:“師哥,這多年來,我一直怕你……可你,這是幹啥呢?”

黑頭歎了口氣,喃喃地說:“我……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

大梅賭氣說:“師哥,你也別說這話。就是天塌地陷,我,我可是一步也走不動了!”

黑頭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大梅跟前,定定地看著她……

大梅以為師哥又要打她,身子下意識地抖了一下,閉上眼睛,默默地說:“你打吧。”

然而,黑頭卻在她身邊蹲了下來,拽起她的一隻手,蹲著扭過身去,把大梅背在了身上……就這樣,黑頭背著大梅走上了另一條小路。

大梅趴在黑頭的背上,默默地問:“師哥,你把我往哪兒背呢?”

黑頭隻說了一個字:“戲。”

大梅說:“我妹怎麼辦呢?瞎子師傅怎麼辦呢?”

黑頭沉默不語。

大梅哭了,她哭著說:“唱戲怎麼這麼難哪?”

走著,夜空裏先是閃了幾下,接著,雨就下來了。在閃電中,黑頭仍背著大梅默默地走著,大梅手裏舉著兩片大桐葉……到了這時,大梅才發現,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人掂槍跟著他們呢!

就這樣,黑頭把大梅帶到了十行班。黑頭領著大梅走進了那座深宅大院,牽著她來到了王三的麵前,進了堂屋後,黑頭木木地對王三說:

“掌櫃的,人我給你領來了。”

王三忙說:“好。夠意思。”接著,他對大梅說:“你這個師兄對你不錯呀。我問他,要死的還是要活的?他就給我領來了一個活的。這好,這就好哇。”

這時,大梅才明白了,她默默地看了黑頭一眼……黑頭卻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

王三高興地大聲說:“試試‘箱’。試試‘箱’。”

這天夜裏,當他們在下處(舊社會藝人住的地方)住下之後,黑頭先是在大梅住的屋裏點了一堆火,等火燒起來的時候,黑頭仍是一聲不吭,他光著脊梁蹲在火前烘烤濕了的衣服……片刻,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於是,他看了看腳上的濕鞋,就把鞋放到了一邊,又從床鋪下翻出了一雙臭烘烘的舊鞋,先是兩手捧著放在臉前聞,待聞了一會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大聲朝門外喊道:“梅,梅!”

片刻,大梅進來了,說:“師哥……?”

黑頭走上前去,一把把她拉到火堆前,接著,拿起那雙臭烘烘的舊鞋,說:“聞聞。你也聞聞。”

大梅怔了一下,默默地習慣性地接過來,輕輕地在臉前放了一下,趁黑頭不注意,又趕忙拿開了……

黑頭仍是什麼也不說,隻管蹲在那兒烤衣服……

大梅蹲在火前,默默地說:“師哥,你都把我打皮了。”

黑頭喃喃地說:“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戲’。”

大梅說:“戲,戲是啥?”

黑頭說:“角。一唱紅,就是角了。”

大梅說:“那,角又是啥?”

黑頭說:“我六歲進班學戲。你要再問別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大梅嗔道:“你把我打成了‘戲’,那你是啥?”

黑頭一怔,說:“我?——”

大梅說:“你就知道唱戲。除了戲,你還有啥?……”說著,大梅低下頭去,小聲說:“你看你,唱來唱去,都唱成光棍了。”說著,她把黑頭的衣裳從他手裏拿過來,說:“都爛成啥了,我給你補補吧。”說著,從身上取下早已準備好的針線,給黑頭縫起來……

這天夜裏,大梅睡得很死,經過幾天的折騰,她實在是太累太乏了。可是,正當她在甜甜的睡夢中時,突然,“啪!”的一聲,有一條棍子打在了她的腿上,她猛的一縮身子,疼得“機靈!”一下爬起來,卻聽見黑頭悶悶地吼道:“該練功了!”說完,扭頭就走。

那時候,天才四更……

在“十行班”,大梅的日子的確比原來要好。首先,這裏的條件比“金家班”好,就像班主王三說的那樣,的確是“裝”有“裝”,“箱”有“箱”。再加上她是與大師哥同台演出,倒也沒有什麼不習慣的。連演了幾場後,大梅的名氣也傳出去了,都知道大梅到“十行班”來了,因此,前來“十行班”寫戲的也越來越多了。

這一天,當演出馬上就要開始時,突然,台下一片慌亂,人們亂嚷嚷地叫著什麼,還有人四下奔跑著……黑頭撩起幕布往下一看,不由地吃了一驚!原來竟是金石頭領著一群縣保安團的兵搶戲來了!

金石頭在幾十個槍兵簇擁下,氣勢洶洶地往台前一站,接著他一捋袖子,高聲叫道:“王三,出來,你出來!”

頓時,場上的空氣緊張了……

台上,王三一聽有人搶戲,也帶著一群人,手裏掂著槍出來了。他站在高台上,往下瞅了一眼,接著,他雙手提槍就那麼一恭手,笑了笑說:“金爺,金掌櫃,看戲來了?來人!給金爺看座。”

此刻,有人匆忙搬來了一張羅圈椅,往台前一放,金石頭也不謙讓,就那麼大咧咧地坐下了。他坐下後,冷笑一聲,說:“王三,我是養戲的。不是看戲的。大梅是我教出來的。今兒個,我要領她回去。”

王三說:“好啊。很好。這戲嘛,說白了,就是個鳥兒,就是個蟲意兒。這蟲意兒養大了,總是要飛的。金爺,這道理你總該明白吧?”

金石頭說:“王掌櫃,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了。今兒個,人,我是一定要帶。你劃個道吧?”

王三又笑了笑,說:“好說。好說。既然是金掌櫃來要,那我不能不給。可我得問一句,你是整個帶呢,還是分開帶呢?聽說,喉嚨是你的,要不,你先把喉嚨提走?”

此刻,金石頭的臉色陡然變了,他哼了一聲,說:“笑話!王三,你要這樣說,那就太不仗義了吧?今天,人,我是一定要帶!整的!”

王三說:“那要是碎了呢?”

金石頭說:“碎了我也要把她粘起來!”

王三笑著說:“這樣吧。金爺,我也不為難你。按道上的規矩,咱來個公平交易,如何?”說著,他一招手,說:“來人,去給我把油鍋支起來!”

立時,就有人跑去抬鍋去了……

後台上,一聽說金石頭搶戲來了,正在化裝的大梅心裏一下就亂了!正當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覺得腳下有了動靜,她低頭一看,發現台板的縫隙裏伸出了一枝竹竿,那竹竿在不停地搗她的腳!……於是,她悄悄地低下頭去,發現台下有人小聲說:“梅,快走。快走。台下埋的有炸藥!”

大梅大吃一驚!她四下看了看,小聲說:“走不了哇。老天爺,有人看著呢,我走不了哇。”

台下的人是小餘子,他壓著聲音說:“趕快去找師哥,讓師哥給你想想辦法。快逃吧,劉師傅他們在墳地後頭等著呢。記住,墳地後頭!”

大梅急忙站起身,找黑頭去了……

台下的空地上,油鍋已經支好了。

鍋下燃著熊熊大火,鍋裏已倒進了半鍋已燒開的、燒滾的沸油!……這時,觀眾反而不跑了,他們大著膽圍上前看熱鬧,而且人越圍越多!此刻,隻見有人把一個秤砣高高舉起,讓眾人看了,而後,在眾人的目視下,“撲咚”一聲,丟進油鍋裏去了!

此時此刻,隻聽王三高聲喝道:“——眾人在此都做個證人。今天,誰能把這個秤砣從油鍋裏撈出來,這‘戲’就是誰的!”

金石頭無奈,也隻好說:“好,那就一言為定!”

王三伸手跟金石頭擊了一掌:“駟馬難追!”

王三說了,看了金石頭一眼,手一伸:“金爺,請。”

金石頭慘然地笑了笑,一捋袖子,說:“請。”

於是,兩人同時來到了油鍋前……

就在這時,那位跟金石頭一同來的保安團連長卻尖著嗓子叫道:“——慢著。”

金石頭、王三都回身望著這位連長……

連長說:“二位,這‘戲’是好是賴,總得讓我看看吧?”

金石頭沉吟了一下,說:“那就……先看戲?”

王三也說:“那好。馬連長要看戲,那就先看戲吧。”

馬連長一揮手,說:“看戲。看戲。”

油鍋已燒熱了,那沸騰了的熱油仍在咕嘟嘟地冒著熱泡!

後台上,大梅跑去找到了黑頭,十分焦急地對他說:“師哥,台下埋的有炸藥,咱咋辦呢?!”

黑頭默想了一會兒,說:“你別慌,沉住氣。你先把行李收拾好。該上場還上場,到時,我叫你。”

大梅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心說,也隻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