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頭看了她一眼,說:“別怕,有我呢。”
大梅說:“我不怕。”
於是,鑼鼓聲響過後,戲又照常開演了……大梅提心吊膽地上了台,在台上唱著。她雖然心焦如麻,卻仍然故作鎮靜,一舉一動都力求自然,生怕露出什麼破綻來……
台子下,馬連長等人坐在台前特意安置的椅子上,一邊看戲一邊笑著說:“不錯。不錯。”
後台上,黑頭把東西收拾停當後,趁人不注意,在北邊戲幔上用刀割開了一個口子……
台下,觀眾們一會兒看看台上的演員,一會兒又回過身看看那火越燒越大的油鍋,油鍋呼嚕嚕響著,裏邊是翻濺的油花!
台上,唱完一節戲後,大梅終於下去了,往後台走的時候,她的腿竟有些發軟!台上自然有人跟著唱墊戲……
大梅剛到了後台,黑頭趁人不注意,對大梅招了招手,接著,他身子一晃,人就不見了……大梅先是在後台上慢慢走著,往下就越走越快了,當她走到拐角處時,一閃身,也跟著從那破了口的幕布裏鑽了出去。可當她鑽出去時,已到了高台的邊緣,身子往下一傾,差點一頭栽下去!好在黑頭正蹲在下邊接著……立時,黑頭二話不說,背上她就跑!
當他們跑進那片高粱地時,瞎子劉等人看見黑頭背著大梅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了,就趕忙喊道:往西,往西!……於是,一班人就往西跑去。
片刻,隻聽身後槍聲大作!到了這時,他們心裏才說:逃出來了,終於逃出來了!
經過了一夜的奔逃,天亮時,他們一行來到了黃村,那晚天正下著雨,一行人全都淋得濕漉漉的,剛好路邊有一處雞毛小店,於是一幹人就跑了過來。
這時,雨仍嘩嘩地下著,逃出來的藝人們,一個個又饑又餓,凍得抖抖嗦嗦地站在小店的屋簷下避雨。
這當兒,買官自言自語說:“有碗熱湯就好了。”
二梅也說:“我肚子裏咕咕叫。”
知道沒錢,眾人都不說話……這時,瞎子劉扭過頭來,笑著對小店的主人說:“掌櫃的,給你唱個小曲兒吧?”
那小店的主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陣,說:“兵荒馬亂的,哪還有閑心聽小曲兒呀。看光景,幾位爺是落了難了。可我這小本生意,實在是應不起人哪。得罪。得罪。”
瞎子劉說:“沒啥,沒啥。都不容易。”
這時,大梅默默地解下了身上背的小包袱,而後,她把那小包袱攤在棚下的小飯桌上,從裏邊拿出她精心包著的一件“箱裝”(戲衣)來,對小店的主人說:“掌櫃的,這件‘裝’能不能換頓飯?”
小店主人湊上去看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說:“能是能啊。可我這兒隻有燴饃。”
立時,瞎子劉喝道:“不行。梅,那是你的飯碗。你咋把吃飯的家什都賣了?不能賣!”
眾人也都說:“不能賣。不能賣。賣啥也不能賣‘箱’。”
尤其是黑頭,雙手抱膀,冷冷地說:“你就是賣了,我也不吃!”
那小店主人看眾人都不願,忙說:“東西是好,可擱我這裏也沒啥用項。收好吧,趕緊收好。”
大梅眼裏含著淚說:“掌櫃的,這‘箱’我不是要賣給你。給你你也沒用。我是想把它押在你這兒,姑且換一頓熱飯。趕明兒,轉過天兒我再把它贖回來。行嗎?”
小店的主人說:“閨女,既然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那就先放這兒吧。可先說,我這兒隻有燴饃。”
大梅說:“燴饃就燴饃吧。”
瞎子劉歎一聲,說:“掌櫃的,這‘裝’你可一定要收好。可千萬千萬別弄丟了!轉過天兒,我們就來贖。”
小店主人一邊把“裝”收起來,一邊應道:“放心,放心。”說著,回房操持去了。
雨仍然下著,天越來越冷了,人們聞見了屋子裏的香味,就等那碗飯了。過了好大一會兒,燴饃才一碗一碗地端出來了。
眾人二話不說,都圍坐在小桌旁吃起來,一個個狼吞虎咽!隻有黑頭仍蹲在那裏不動,大梅忙端了一碗給黑頭送過去,說:“師哥,趁熱吃吧。”
不料,黑頭卻猛地站起身來,氣呼呼地說:“我不吃!”說著,竟然冒雨衝出去了!
眾人一怔,忙叫道:“師哥。師哥!”可說話間,人已跑的沒影了!
自從黑頭一怒之下,離開大夥之後,他就獨自一人來到了漯河。開始時,他原本打算找一個地方撂攤賣藝,可他找來找去,實在找不到地方。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兩手空空,也交不起占地撂攤的費用。無奈之下,隻好在漯河的朝天碼頭上,做了一個扛包的。
黑頭雖說是練武出身,可扛大包的活卻從來沒有幹過。最初,當他把二百斤重的大麻袋扛上肩的時候,差一點壓的喘不過氣來!扛著包混在碼頭工人群裏往船上扛時,那翹板顫顫悠悠地晃著,黑頭一步一步咬著牙往上走,可走著走著,竟差一點歪到河裏去!可他咬著牙終於還是撐下來了。
休息的時候,黑頭一邊擦汗一邊數手裏的銅板……有小販挎著籃子來賣火燒,黑頭問:“多少錢一個?”
那賣火燒的小販說:“倆錢一個。”
黑頭再次數了數手裏的銅板,說:“算了。”
黑頭就這麼咬著牙一連幹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當他從賬房先生手裏接過一小摞銅板後,二話不說,拿上錢就走……
黑頭一路急趕又回到了那個雞毛小店。當黑頭來到那個雞毛小店時,他一邊擦著汗一邊把一摞銅板撂在了飯桌上,說:“掌櫃的,看好,這是錢。我來贖那‘箱裝’。”
掌櫃的看了看他,說:“就這些?”
黑頭說:“就這些了。”
掌櫃的遲疑了一下,扭身走回屋去,而後又把那戲衣拿出來,歎了一聲,說:“拿去吧。”
黑頭接過那件戲衣,精心包好。而後,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
不料,他剛走出二裏遠,覺得身後一硬,隻聽背後有人高聲叫道:“站住!”
黑頭扭身一看,卻是一群國民黨的兵!那領頭的用槍對著他說:“就是你了。走,給我挖戰壕去!”
黑頭心想,我怎麼這麼“背”哪?!可他麵對槍口,也隻好跟人家走了。路上,黑頭看到了一隊一隊的國民黨的兵,還有汽車、大炮……到處亂哄哄的,像是要打大仗的樣子!
後來,當大梅來到那個雞毛小店時,那個小店已是空的了,大梅木然地站在那兒,忍不住哭了……
大梅放眼望去,周圍到處都是潰兵!她靈機一動,忙用灶裏的鍋灰往臉上抹了一把,趕快混進了逃難的人群裏。
路上,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人們一邊逃一邊說:快跑吧,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了!
那天夜裏,黑頭是二更天逃走的。
那天,他蹲在壕坑裏挖了一天的戰壕。到了後半夜,看看哨兵不那麼警覺了,趁著那人背風點煙的當兒,他扔了挖戰壕的鐵鍁,偷偷地一骨碌翻出了戰壕,而後就是一陣拚了命的狂奔!
天明時,他終於脫離了虎口。來到了一個火神廟前。在這裏,黑頭終於找到了大梅和同時逃出來的藝人們。當黑頭默默地把那件戲衣從藏在身上的包袱裏取出來,遞給大梅時,大梅一時驚喜萬狀:“哎?老天爺,你……拿回來了?!”
黑頭仍沉著臉說:“嗯,拿回來了。”
大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是默默地叫道:“師哥……”
黑頭哼了一聲,說:“你呀……”
大梅滿心喜歡地說:“師哥,你,你打我吧。”說著,她往黑頭麵前一站,把眼閉上了。
黑頭這一次卻沒有打,隻是諷刺說:“你都成名角了,我還敢打你麼。”
大梅閉著眼說:“你打。我就讓你打。”
這一切,瞎子劉都默默地聽在耳裏,不由得笑了。
待他們安頓下之後,瞎子劉把大梅叫到了火神廟的後牆邊,趁沒人的當兒,他對大梅說:“梅,你也不小了。兵荒馬亂的,我看,該成個家了。”
大梅一聽,有點羞澀地勾下頭去,說:“我……”
瞎子劉單刀直入,說:“你看他人咋樣?”
大梅說:“誰?”
瞎子劉反問道:“你說誰?平地‘一聲雷’。”
大梅不吭了。
瞎子劉說:“人是好人。”
大梅仍不吭。
瞎子劉試探著說:“你是想找個大戶人家?”
大梅搖搖頭,說:“沒想。我還小著呢。”
瞎子劉說:“不小了。”
瞎子劉又問:“大戶人家是養鳥的,你想當蟲兒?”
大梅兩手絞著,又搖搖頭,仍不語。過了一會兒,她低低地說:“我,有點怕……”
瞎子劉說:“他是為你好。”
瞎子劉說:“他打的不是你,他打的是戲。”
大梅說:“我也知道。可……”
瞎子劉說:“他是個戲筋,隻有他才能當你的拐棍。”
瞎子劉說:“梅呀,你好好想想。”
大梅終於說:“師哥,他……也沒說過。”
瞎子劉說:“他不會說。”
大梅咬著嘴唇,小聲說:“他為啥不說?”
瞎子劉說:“他心裏說,眼裏說,就是嘴上不說……”
瞎子劉說:“閨女,兵荒馬亂的,你也別跟我打啞謎了。說句痛快話吧。”
大梅頭低低地勾下去,遲疑了一陣,終於說:“劉師傅,你,你就看著辦吧。”
瞎子劉高興地說:“好。隻要有你這句話……”
瞎子劉也是個急性子人,得了大梅的口信兒後,瞎子劉又把黑頭叫到了火神廟的後殿裏。瞎子劉和黑頭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瞎子說:“……不小了,該成個家了。”
黑頭卻悶悶地說:“人家是名角了。”
瞎子劉說:“梅不是那種人。”
黑頭說:“那她……?”
瞎子劉說:“戲也是要對的,你得好好對。”
黑頭沉默了一會兒,說:“人家願麼?”
瞎子劉一拍腿,站起來了……
當天夜裏,就在這個破火神廟裏,在瞎子劉的張羅下,黑頭和大梅成親了。借著火神廟的香案,兩人正式拜了天地……婚禮上僅有瞎子劉買來的十個饃和半斤牛肉。
夜半時分,藝人們簇擁著把兩人推在了一起,讓化了裝的大梅和黑頭,演了一段《天仙配》……
而後,兩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了藝人們專門為他們騰出來的西廂房。當他們關上門後,買官和一些年輕的藝人還賴在窗子外邊,偷偷地聽房呢……
走入廂房後,黑頭仍是大咧咧地坐在床邊上,這時的大梅端著一盆熱水直直地朝他走過來,剛要蹲下去給他脫鞋、洗腳……不料,黑頭一腿踢過去,厲聲說:“那圓場是咋走的?”
大梅一哆嗦,一盆水差點潑在了地上!她怔了一下,又重新退回去,從側麵走著“圓場”來到了黑頭跟前,默默地說:“師哥,今兒個,可是……喜日子。”
黑頭一愣,一拍腦門,說:“嗨,我忘了。忘了。”
後夜裏,兩人收拾完剛剛躺下來。突然,遠處槍炮聲大作!有人喊道:打過來了!打過來了!立時,藝人們全擁出來,匆匆地又走上了逃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