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一九四七年,是大梅時來運轉的一個年頭。

一九四七年,也是中原解放軍由被動防禦轉為主動進攻的一個年頭。在這一年的年底,劉鄧大軍開始南下,戰場上的局麵一下子進入了“拉鋸”狀態。沒有多久,中原解放軍接連打了幾個大勝仗,於是,在隆隆的炮聲中,國民黨軍隊望風披靡,全麵潰逃……

那時候,在京漢沿線的大路小路上,到處都有潰敗的是國民黨兵,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人們像羊群一樣被趕來趕去,一時向東,一時又向西。大梅、黑頭、瞎子劉等藝人們被夾裹在逃難的人流中,不時地互相喊著、招呼著,不知該往何處去。當他們重又逃回到漯河時,在一個碼頭上,一片混亂中,卻突然被兩個人攔住了。這兩個人一高一矮,其中一個鼻梁上架著一副斷了腿的眼鏡,這兩個人很客氣地對他們說:“你們是唱戲的吧?”

二梅嘴快,就說:“是啊。”

那人說:“有個叫‘鐵喉嚨’的,你們認識麼?”

一個藝人手一指,說:“她,她就是。”

那人又問:“是不是還有一個叫‘老桂紅’的?誰是老桂紅哇?”

有人趕忙叫道:“他,他就是。”

人群中,藝名叫“老桂紅”的老藝人也趕忙從逃難的人群中站了起來,說:“啥事?”

這兩個人看了看大梅,又看了看“老桂紅”,高興地說:“太好了。可找到你們了。各位願意到部隊去演出麼?”

眾人一聽部隊,一時麵麵相覷……

片刻,有的站起來說:“是中央軍吧?不去。不去。”

有的說:“要是雜牌軍?那就更不能去了。”

有的還說:“不光砸場子,還搶人……”

這時,那矮個子笑著說:“這一點請放心。不會。我實話告訴你們,我就是咱解放軍派來的。解放軍是人民的隊伍,決不會欺壓老百姓的。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這裏很快就要解放了。”

人們亂哄哄地議論著“解放”這兩個字,一時都不知是什麼意思……

大梅看了瞎子劉一眼,轉過身來,遲遲疑疑地問:“你們……管飯麼?”

那戴眼鏡的很爽快地說:“管,當然管了。你放心,解放軍紀律嚴明,決不會欺負你們。到了地方,你一看就知道了。”

瞎子劉說:“梅……?”

大梅走到他跟前,小聲說:“劉師傅,我聽說解放軍紀律嚴明……再說,我看這人麵善,不會坑咱。”

瞎子劉說:“那,你就拿主意吧。”

正是兵荒馬亂、走投無路的時候,誰還有閑心看戲呢?沒人看戲,這藝人就沒有活路了。在這時候,隻要有人管飯,那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於是,大梅想了想,很幹脆地說:“願。我們願。”

那戴眼鏡的說:“好。那就跟我走吧。我介紹一下,我姓宋,這一位姓朱,我們就是咱解放軍派來接你們去演戲的。”

於是,當天晚上,他們這些逃難的藝人就跟著兩人來到了葉縣,這時候葉縣已經是解放軍的駐地了。藝人們一踏入部隊,看上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條。他們不光是說話和氣,更重要是有飯吃了。頭天晚上,他們就吃到了熱騰騰的豬肉燉粉條子!

那鍋是真大呀!鍋裏是燙乎乎的豬肉燉粉條;蒸饃在籠屜裏敞開放著……

身上圍著圍裙的炊事班長笑嗬嗬地說:“吃,敞開肚子吃。吃好!”

立時,藝人們一個個手裏端著碗,饞得眼都亮了……

吃過晚飯,大梅等藝人為了報答這頓多日沒有吃過的飽飯,立馬就準備了一場演出……當演出快開始時,他們看見台下整整齊齊地坐著一排一排的軍人,軍容整齊,歌聲此起彼伏,好不威武!

周圍,也有許多老百姓在看戲,軍人和老百姓就像是一家人一樣……這一切都讓藝人們覺得無比親切。

戲開演之後,大梅剛一出場,台下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當晚演出後,藝人們一邊卸裝一邊圍在後台上,紛紛議論說:

“不賴,不賴。這隊伍不賴,咱別走了。”

“豬肉燉粉條子,我還是頭一回吃上!”

“人家多和氣呀!”

“別走了,咱不走了。”

“大梅,你找老朱他們說說,咱不走了。咱賴也要賴在這了!”

“不是老朱,可不敢喊人家老朱——朱同誌,人家是朱同誌。”

演員們一高興,竟然模仿軍人們的規矩,相互間鞠著躬,打起趣來:

“同誌,你好。你好。”

“同誌,你坐。你坐。”

“同誌,讓讓。請讓讓。”

“同誌,請你把臉扭過來。”

正在這時,朱同誌和部隊領導出現了,眾人一下子把他圍起來了,都說這隊伍好,我們是堅決不走了……朱同誌自然是滿口答應,說:“太好了,部隊正需要這方麵的人才哪。”此刻,在場的一位部隊領導握著大梅的手說:“大梅同誌,你演得好啊。演得好!”

不知怎的,大梅眼裏的淚一下子流出來了……

第二天上午,朱同誌單獨把大梅約了出來。兩人在河堤上走著,朱同誌笑著對大梅說:“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大梅一聽,也笑了,忙說:“沒有,沒有。淨好人,這回可遇上好人了!”

朱同誌說:“大姐,你說,你過去唱戲是為了混飯吃。可從今往後就不一樣了,你是人民的演員了。”

大梅喃喃地說:“人民?”

朱同誌就很嚴肅地說:“對。人民。”

是呀,那時候,她對“人民”的概念還是很模糊的。

從此,他們這些走鄉串村、四處漂泊的民間藝人,一個個換上了不很合身的軍裝,正式成了人民解放軍一員了。

在隆隆的炮聲中,有一麵大旗在空中飄揚,大旗上寫著四個大字:勝利劇團。隨風飄揚的大旗下,幾輛牛車在鄉村大道上行進著,坐在牛車上的大梅和藝人們都穿著一身的軍裝,一個個都有了“家”的感覺。大梅激動地說:“再也沒人敢欺負咱了!”

第二年的夏天,漯河市解放了。“勝利劇團”也隨著部隊開進了漯河市區。當部隊進城時,大街小巷鑼鼓喧天,到處都是歡迎的人群,街麵上,秧歌隊、高蹺隊在鑼鼓聲中,一邊扭一邊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好不熱鬧!

這一天,勝利劇團的藝人們雖然是坐著牛車進城的,但也覺得無比的驕傲。他們聽見人群中有人喊:“唱戲的!唱戲的!看,快看,軍隊裏也有唱戲的?!”一時,就紛紛向人群招手。大梅高興地望著歡迎的人群,心裏說,變化真快呀!

進城後的第十天,在一個萬人的公審大會上,大土匪張黑吞、老八等人頭上插著“亡命旗”被人押著帶上了審判台……

這天,台下萬頭攢動,罵聲不絕!大梅二梅都身穿新換的“列寧裝”喜氣洋洋地在人群中站著,二梅對大梅說:“姐,你看,那人就是張黑吞?中間那個,他就是罪惡滔天的張黑吞?!”

大梅氣恨恨地說:“不是他是誰!”

二梅詫異地說:“個兒也不高呀?”

大梅說:“咦,那時候,他勢海著呢,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小孩一聽他的名字,嚇得哭都不敢哭!”

二梅說:“這會兒,你看那頭低的,不就是個一般人麼?”

大梅由衷地說:“解放了,這是解放了。”

二梅手一指說:“姐,看,王三,那是王三。王三尿褲子了!”

這一天應該說是大梅最高興、最解氣的一天了。她親眼看著昔日裏威風凜凜的大土匪張黑吞被人押上了審判台,親眼看著王三被人插上了“亡命旗”,親眼看著他們這些無惡不作的人綁赴刑場,執行槍決!

可是,不久之後,部隊開始整編了。勝利劇團也由部隊下放到了地方。那一天,在劇團駐地的一個院子裏,藝人們全都集中在院子裏站著開會。那會開得極其嚴肅。當年的文化幹事老朱,如今成了新任的劇團支部書記,這位個子不高的山東漢子,身上仍穿著一身舊軍裝,就那麼站在一個小凳上,給大家訓話。他夾著腰說:

“同誌們,現在是新社會了。你們已經不再是走鄉串店的舊藝人了,你們是人民的演員!所以,要掃除身上的舊‘垃圾’,幹幹淨淨地進入新社會!什麼是舊‘垃圾’呢?——黃、賭、毒!什麼是黃、賭、毒哪?啊,這個這個這個,像那種什麼什麼‘十八摸’啦,像那種……啊?都什麼玩意兒?!低級趣味麼,不能再唱了!聽人反映,藝人中,還有不少吸毒的。現在,還有吸‘老海’的沒有?有吸‘老海’(毒品)的站出來!”

在舊戲班的藝人中,自然有不少吸“老海”的主兒。這會兒,他們一下子就懵了!人群中,他們一個個傻呆呆地立在那兒,你看我,我看你……頃刻間都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

那一刻就像是過了很多年一樣。凡是吸過“老海”的,心裏就像是揣著個小兔一樣,一個個嚇得心驚肉跳的!他們也都看見了,在城牆門口,隻要是抓住賣“老海”的,二話不說,拉出去就“崩”了!那麼,他們的下場又如何呢?真不敢想啊!

就在這時,隻見人群中突然跳出一個人來,這人竟是買官!這時的買官還不到二十歲,瘦得猴樣,就那麼縮脖袖手的,可此時此刻,他卻興奮得臉都歪了,他的身子往前一躥,高聲叫道:“報告,我揭發!我知道是誰……”說著,他跑出隊列,從頭到尾,前前後後的,一個個點著說:“……他!……他!他!他!他、他!……還有他!”當他從頭到尾點出一些人之後,最後仍是很不滿足地又往人群裏掃了一眼,補充道:“劉瞎子,你不也吸兩口麼?出來吧,你也出來吧。”

立時,那些被他點了名的,再也不敢在隊列裏站下去了,一個個勾著頭走出隊列,也有的嘟囔著,想解釋點什麼,可終於還是不敢不站出來。

朱書記當即就對買官的行為作了表揚,並號召藝人們向他學習。可不知怎的,他心裏並不喜歡買官這個人。

就這樣,那些有過吸毒行為的藝人全都關在了一個大戶人家的舊戲樓上,接受強製戒毒的改造!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在院內的牆上,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幹幹淨淨進入新社會!

這些被關起來的舊藝人,心裏倒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知道不殺他們了。於是,他們一個個老老實實地被帶進了一間屋子,而後,在那間屋子裏依次脫去了身上穿著的舊衣裳,於是,又有人驚恐地小聲說:“不會抓人吧?”有人跟著說:“難說,這可難說。”結果,他們一個個排著隊,又一律換上了帶有號碼的戒毒服,到了這時,藝人們才徹底放心了。一個個說:戒就戒吧。

在戒毒的人群中,數“老桂紅”的歲數最大,在戲班的資格也最老,他對眾人說:“戒就戒。隻要有豬肉燉粉條。”

於是,這群藝人就全被關在了這個在二層的小閣樓上。剛關起來時,他們也還能忍受,可兩天後就不行了。那些真有癮的人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強製手段,他們一個個流著鼻涕眼淚,趴在地上滿地找煙頭吸……也有人受不了時,就高聲野唱:轅門外,三聲炮!……一向托大的“老桂紅”,這一回更是徹底蔫了!煙癮發作的時候,他竟然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用頭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撞,他一邊撞一邊哭喊著:“老天爺呀,崩了我吧!我要死了,讓我死了吧!……”一會工夫,“老桂紅”竟口吐白沫,在地上像蛇一樣扭動了一陣,昏過去了!

這時,瞎子劉趴在小閣樓的窗口,焦急地朝外喊道:“喂,來人哪!有人麼?!……”

這一天,大梅手裏端著一盆水,剛好從樓前邊走過……她抬頭往上看了一眼,有點詫異地問:“……劉師傅?”

瞎子劉聽出來了,忙說:“梅?是梅吧?”

大梅說:“是我。劉師傅,你咋樣?沒事吧?”

瞎子劉說:“我沒事。我是間或吸兩口,沒事。就是老桂紅,老桂紅快不行了!他三天水米不進,你,能不能去給上頭說說……”

大梅有點為難地說:“劉師傅,這吸‘老海’可不是別的事,我……”

瞎子劉說:“我也知道這事讓你作難。可老桂紅說起來也是名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是太可惜了麼?你給上頭說說,能不能讓他慢慢戒。”

大梅遲疑了一下,說:“我去試試。”

於是,大梅一口氣跑到了辦公室,把情況對朱書記說了一番。可她沒想到,這位身穿發白舊軍裝、斜挎匣子槍的書記竟然暴跳如雷!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不行!胡——鬧——台!”說著,他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地踱步,一邊踱一邊發脾氣說:“你知道這是什麼罪麼?殺頭的罪!掉腦袋的罪!你去大街上看看,這會兒,就這會兒,隻要查出來有帶毒品的,哪怕搜出來這麼一小點點(他說著,用小指比劃了一下),沒二話,拉出去就地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