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梅站在那裏,怔了一會兒,怯怯地說:“我知道。”
老朱竟粗暴地說:“你知道個屁!新社會,必須掃除這些汙泥濁水!”
大梅央求說:“朱書記,你聽我說。老桂紅是個名演員。那吸老海的毛病也是舊社會落下的,不是一天半天。戒是該戒……”
老朱插話說:“必須戒!”
大梅接著說:“要是一下子戒得太猛,會死人的。朱書記,這這……影響也不好啊。”
老朱愣了一下,說:“會死人?有那麼嚴重嗎?”
大梅說:“真有戒死的,我親眼見過……”
老朱擺了擺手,打斷她說:“你不要再說了。不行,我看不行,名角也不行!”說著,他在辦公室裏來回踱起步來,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個老桂紅,這個狗日的老桂紅……”走著,走著,他又停下來,說:“組織上對文藝人才一向是愛惜的。可這個事我做不了主……這是犯罪,犯罪你懂麼?!”
大梅望著他,看他心有所動,就說:“朱書記,老桂紅是我師傅輩的名演員,咱也不能眼看著……?”
這時,老朱慢慢地拉開辦公桌的一個抽屜,嚴肅地說:“鳳梅同誌……”
大梅一聽他這樣叫她,竟嚇了一跳!她口不擇言地說:“不,不,我可稱不起……”
老朱卻緩聲說:“你不要怕,這事跟你沒有關係。這個,這個,你說的雖然情況特殊,可這個、這個、這個……”說著,他沉吟了片刻,竟拉開一個抽屜,從抽屜裏拿出兩包煙來,又小心翼翼地從裏邊拿出了一個小紙蛋兒,紙蛋裏包著一個很小很小的黑丸,他很嚴肅地說:“這是剛交上來的。你給他拿去吧,讓給他在煙上抹一點兒,暫時緩解一下。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從愛護人才的角度考慮,我就犯一回錯誤。你告訴他,戒是一定要戒!沒有餘地!另外,我再給軍管會說一下,讓他們多出來曬曬太陽,也給他們改善改善夥食。”
一時,大梅激動地說:“老朱,你真是個好領導!”
老朱沉著臉說:“好人做不得。我這是縱容犯罪!”
從此,由於大梅求情,對那些強製戒毒的藝人們管的就鬆了一點。每天,他們排著隊到操場上去,讓他們在陽光下排著隊走步,一個軍管人員在旁邊喊操:“一、二、一;一、二、一!挺胸,抬頭,往哪兒看?!向前看!一、二、一!……”
藝人們都沒有經過正規的訓練,走起來顯得很散漫,吊兒郎當的,有人不斷地受到批評:
“走好!你,說你哪,怎麼走的?!你,你,還有你,還像個人麼?抬起頭來!……”
也就是同一天,“老桂紅”被人帶進了一間接待室。在那間接待室裏,當著大梅的麵,已經年邁的“老桂紅”連起碼的廉恥都不顧了,他就那麼蹲在地上,像瘋子一樣抓過那包煙,抖抖嗦嗦地點上連吸了幾口,接著,又撲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著頭說:“感謝共產黨。感謝共產黨!我戒,我死戒,我一定戒……”
老朱望著“老桂紅”的樣子,一句話沒說就扭過身去,十分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出了門,老朱搖了搖頭,對大梅說:“哼,還是個名角呢,一吸上毒,怎麼不像個人哪?!”
大梅歎口氣,由衷地說:“舊社會,沒有人把唱戲的當人看。在那些有錢人眼裏,你是‘戲子’。‘戲子’不是人,一當‘戲子’你就不是人了。又有誰把‘戲子’當人哪?唱戲的,說不好聽的,那是巧要飯。活著讓人瞧不起,就是死了,也不能人老墳。現在解放了,托了共產黨的福,藝人才是個人了。”
老朱說:“這是新社會。藝人也要自重!”
大梅聽了,認真地點點頭。
這時,老朱突然說:“今晚上有一場演出,市領導要看。你回去讓大家好好準備準備。”
大梅滿口承當說:“你放心吧。”
大梅怎麼也想不到,解放後,她在漯河的第一場演出就砸了!
既然是首場演出,大梅自然是要上場的。她是主角麼。可是,這天晚上的演出是帶有慰問性質的。在漯河這樣的城市裏,大凡名角出演,文化人是定然要看的。所以這天晚上,來看戲的大多是一些知識分子。
是呀,票早就賣完了,售票口也早兩天就掛出了兩個醒目的大字:客滿。在戲開演之前,劇場門前已是熙熙攘攘的了,那些賣水果、瓜子、等小吃的小攤站在戲院的台階下,不時地大聲叫賣……劇場內,自然座無虛席,可以看出,來看戲的大多是一些城市裏知識文化界的人士。
鈴聲響了……戲一開始,大梅並不緊張,她已在各種台子上演了無數場了,還會在乎一個漯河麼?可是,待她上場後,剛念了幾句道白,台下便傳出了哄堂大笑聲!接下去,演著演著,台下仍不時響起哄然大笑!有時,剛唱兩句,台下就傳出了哄笑聲,一時間,劇場裏顯得亂哄哄的!
由於是劇團進漯河後的第一場演出,黑頭格外看重。於是,他懷裏精心地揣著兩隻小茶壺(一個盛熱茶,一個盛涼茶),早早地就站在了舞台角上的暗處……
片刻,劇場裏又傳來了哄笑聲……
開初,黑頭不知道台下為什麼會笑?就趴在幕布後偷偷往下看……恰在這時,台下竟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黑頭也終於看清了,觀眾拍的竟然是倒好!於是,黑頭的臉立時沉下來了!
等到戲散場時,隻見劇院大廳、過道裏,到處都是議論聲。
有的說:“都說唱的好,好啥?動不動就亂‘歐歐’,也不知‘歐’個啥?死難聽!”
有的說:“唱的啥,淨白字!”
有的說:“一聽就知道,是走鄉賣藝的,沒一點文化!”
有的說:“可不,鄱陽湖吧,說成潘陽湖;馬遂吧,說成馬錘;梁虔吧,說成房山……你說說,這不是笑話麼,大笑話?!”
有的說:“這個大梅不是挺有名麼?”
有的說:“沒有麥克風還好,一用麥克,啥也聽不清了……”
有的說:“嗓門怪大,可喉嚨喊的!那音兒都變了……”
有的說:“頭幾排還行,說實話,吐字還是蠻清的嘛。”
後台上,演員們全都默默地,一聲不吭地卸裝,這是他們唱戲以來,第一次唱砸了!
在沉默中,卸了裝的大梅一步步向黑頭走去……
黑頭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抓起懷裏的兩隻茶壺,隻聽“咚、叭”兩聲,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當天夜裏,大梅剛進家門,隻聽得“忽咚!”一聲,兩塊大磚頭撂在了她麵前的地上——
大梅看了,默默地走進屋去,一句話也不說,脫了衣服,就在屋子中間的兩塊磚頭上跪下了。
黑暗中,黑頭氣呼呼地站在那裏,厲聲喝道:“你是咋唱的?!越唱越差瓜!”
大梅不語,大梅抬頭看了他一眼,滿臉含淚,揚起手來,一下一下地在扇自己的臉!……
這一天晚上,大梅就那麼整整地在磚上跪了一夜!
黑頭自然沒有想到,他會丟這麼大的人。
他也沒有想到,一大早就會有人去敲他家的門。聽到敲門聲時,他還正在床上打呼嚕呢……不料,一群如花似玉的新學員,突然就擁了進來!
這是劇團剛剛招來的一群學生。學生一向是崇拜名演員的。他們來劇團的第二天就嘰嘰喳喳地擁到大梅家來了。
那會兒,一個叫玲玲的姑娘小聲對同伴們說:“我問了,就是這家。這就是申老師家!大名鼎鼎的大梅老師就住在這兒!哎、哎,他愛人的藝名你們知道麼?叫‘一聲雷’!聽聽,多棒!‘一聲雷’。”
於是,十幾個姑娘、小夥圍在門前,小聲議論說:“進,進吧。敲門,快敲啊,咱就是來拜師的嘛。怕啥?”他們嘰嘰喳喳地說著,一個叫阿娟的姑娘說:“你敲。”玲玲說:“你敲,你敲……”就這麼你推我、我推你,先是不敢叫門,後來推推搡搡的,不經意間竟然把門給撞開了……
突然,他們全都愣住了!隻見這位大名鼎鼎的演員,竟然在屋裏地上的兩塊磚上跪著!
片刻,眾學員驚叫著,一起圍上去,拉的拉、拽的拽,一個個義憤填膺。
一個說:“新社會了,咋還能這樣折磨人哪?!”
一個說:“看把人打的?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一個說:“新社會,男女平等!這也太欺負人了?!”
有的說:“哎呀,血,腿上有血!都跪出血來了……”
有人馬上說:“打人犯法!叫警察,快去叫警察!”緊接著,就有人往派出所跑去……
在一片紛亂中,大梅在眾人的攙扶下,有點尷尬地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別,別,別叫……沒事,我沒事。”
這時,李黑頭剛剛從裏間探出半個身子,馬上就被一片斥責聲包圍了……
“你算什麼演員?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舊社會婦女受壓迫,新社會還受壓迫?!”
“你這是侵犯人權!打人不打臉,你還打人的臉?!太可恨了!”
“叫他自己說,叫他自己說!問他為啥打人?為啥罰跪?!……”
“走,把他扭到派出所去!看他還橫……”
“簡直是惡霸,大惡霸!”
“申老師,你別怕。你不用怕。現在是新社會。有說理的地方。告他!不行就跟他離婚!”
這時,大梅除了尷尬之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就這樣,在一群小學員的報告下,派出所果真就派來了一個民警,把黑頭和大梅兩人一起叫去了。
進了派出所,黑頭被叫到了一間辦公室裏,一個民警便劈頭蓋腦地訓斥起來。那民警看著黑頭,嚴厲地問:“姓名?”
黑頭勾頭站在那裏,嚅嚅地說:“李、姓李。”
民警問:“工作單位?”
黑頭嚅嚅地說:“劇、劇團。”
民警說:“我知道你是劇團的。在劇團幹啥?”
黑頭嚅嚅地說:“演、演員。”
民警說:“噢,你還知道你是個演員?在台上人五人六的,下了台就不是個人了?!說說,為什麼動手打人?!”
黑頭不吭了。
窗外,一群學員趴在窗台上,一邊看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他們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名演員會挨打?!
在另一間辦公室裏,派出所所長很和氣地對大梅說:“大姐,坐,你坐。我娘最喜歡你的戲了。”
大梅默默地坐下了,不好意思地說:“你看,多丟人。淨添麻煩。”
派出所所長望著大梅,試探著說:“大姐,你說句實話,是不是真想離婚?要是的話……”
大梅十分尷尬地說:“……都是這些學員們鬧的。離啥婚哪。他是個好人,就是脾氣暴。新社會了,他那麥秸火脾氣也真得改改了。要不……”
派出所所長說:“那你的意思是……?”
大梅說:“嚇嚇他,嚇嚇他就是了。”
派出所所長說:“那就……嚇嚇他?”
大梅說:“嚇嚇他。”
派出所所長點點頭,就往外走……這時,大梅忙站起身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地追上去說:“也別……太那個了,啊?……”
派出所所長笑了,說:“明白了。我明白了。”
於是,所長悄沒聲地走進了另一間辦公室,他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突然大聲喝道:“站好!說你呢!”
黑頭正勾頭站著,猛一怔,身子趕忙立得直了些。
所長問那個民警:“態度咋樣啊?不行,就送局裏,拘他!先讓他喝半月稀飯再說!”接著,他使了個眼色,湊近那個民警,小聲吩咐道:“嚇嚇他。”於是,那個民警就更大聲地訓斥起來……
這天,一直到天黑的時候,在黑頭的保證下,大梅才把他領回家去。可是,一旦進了家門,黑頭的臉立時就陰下來了,他就那麼往床邊上一坐,兩腿盤著,像個黑刹神似的!
這時,大梅端著一盆熱水走到床前,她把水盆往黑頭的腿跟前一放,輕聲說:“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