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黑頭卻“咚”的一聲,強強地、硬硬地把兩隻大腳跺在了地上,反而踩了兩腳土……
大梅蹲下身去,伸手去搬他的腳,可他硬是踩在地上不動……大梅說:“你看你……”
黑頭氣呼呼地說:“……你是大名人,本事大,讓派出所抓我呀!把我捆走!”
大梅就蹲在他的跟前,說:“你看你,跟小孩兒樣。”接著,她又柔聲說:“戲唱砸了,你就是不埋怨,我心裏就夠難受了……可誰讓咱沒文化哪。戲詞兒都是老輩藝人口傳的,咱又不識幾個字,過去都是這樣唱的。這城裏看戲的都是些文化人,咱一張嘴淨錯字,人家咋不笑話哪?朱書記不是說了,咱也得學文化,我明兒就參加掃盲班……”
黑頭仍沉著臉一聲不吭。
大梅看他不吭,接著說:“往後,你那脾氣也真得改改了。新學員來了,你又是教武功的,對新學員,可再不能動不動就打人了……”說著,大梅用力搬起黑頭的腳,終於放進了水盆裏,水花濺了大梅一臉!
經過這麼一番鬧騰,大梅真的就參加了“掃盲”班。從沒上過一天學的大梅初上“掃盲班”時什麼都不會,隻好從學拚音開始。那時候,她每天晚上給黑頭做完飯,就急急忙忙地跑去“掃盲”。“掃盲班”占用的是一個小學的教室,教師在講台上教拚音,她就在下邊跟著學,她心裏說:真跟念經似的!
老師用一根竹竿點著黑板上寫的拚音字母念道:“玻——波——摸——否。”
大梅與一些參加掃盲的學生就跟著念:“玻、波、摸、否……”
這時,教師用教鞭往下一指,說:“你,說你哪,發音不對。注意口形,是玻,不是剝。看我的口形!跟我念:玻,玻……”
大梅站起來,在眾人注目之下,一遍又一遍地念:“玻——玻——玻……”
大梅覺得自己腦子太笨,在回家的路上,也是一邊走一邊背:“得——特——呐——了。”
回到家裏,做飯時,她也是一邊做飯一邊背誦:“Z——C——S。”
黑頭常站在一旁笑話她,說她成天嘰裏咕嚕的,跟放屁一樣。有一天,他突然發怒了,說:“誰吃屎?你還喝尿哩!”
大梅一愣,吞聲笑了。說:“誰說你吃屎了?我念的拚音!往下是J——Q——X——R……”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她終於摸索著會查字典了!那一天,她是多麼高興啊,高興地差一點蹦起來。那天中午,當她把飯端上去的時候,大梅有點激動地對黑頭說:“我會查字典了!”
黑頭說:“啥?”
大梅說:“字典。我買了本字典。”
不料,黑頭卻“哼”了一聲,說:“啥字典?戲才是你的字典。”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在五十年代中後期,劇團一步步地走上了正規,成了國營單位了,對業務抓得很緊。那時候,每天早上,作為武功教練的黑頭早早地就把那些年輕學員帶出來,到河邊上去練功。黑頭是一個十分嚴厲的人,一臉的鐵色,平時又不愛多說話,學員們都有點害怕他。
有一天,一個學員練功(紮馬步)時不認真,嘻嘻哈哈地逗樂子,一會兒點這個一下,一會又戳那個一下……
黑頭立時就火了,他飛一樣地衝上去,揚起大巴掌就要打!可當他的手高高舉起來時……卻突然又慢慢、慢慢地放下了,嘴裏喝道:“胡鬧!”
那個小夥嚇得臉都白了,再也不敢了。
黑頭把學員們集合起來,說:“你們知道戲是啥?對於演員來說,戲,就是命!舊社會學戲,一是打,二是偷。現在,哼,你們是趕上好時候了……要再不好好學,情等著喝‘轉磨水’了!”
女學員玲玲說:“報告老師,啥是‘轉磨水’?”
黑頭瞪了她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玲玲問:“是不是驢?是驢吧?”
眾人轟地笑了。
黑頭厲聲罵道:“笑啥笑?要是不想學你滾?!”
這一聲,把玲玲嚇得哭起來了。
收功時,學員們走後,黑頭把一些練功用的器具一一收起來,重新擺好……而後,他見一個姑娘的衣服忘在了一棵樹上,就蹲在那兒等著。
片刻,玲玲慌忙跑來了,她定眼一看,見老師竟然還蹲在那裏給她看衣服,一時怯怯地站住了……
此時,他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說:“拿去吧。”
第二天早上,當學員們揉著眼跑出來時,隻見黑頭一個人獨自在練功的地方直直地站著!在他身後不遠處,大梅正在晨風中吊嗓……
學員們一下子被鎮住了,臉上也有了肅穆之氣,他們趕忙跑過去,一個個站好隊……
這次,黑頭一句話不說,一個剪步跑起來,一連打了十個車輪大空翻!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黑頭看玲玲紮的動作不對時,又是衝過去沒頭沒臉地訓斥道:“你是咋搞的?連個馬車軲轆都打不好?!重來!”
玲玲覺得她在眾學員麵前丟了臉,眼裏的淚便下來了。
黑頭喝道:“哭什麼?你還有臉哭?我看你那臉皮比那城牆還厚!去,做去!”
玲玲眼含熱淚又做了一遍……
黑頭卻說:“這就行了?再來,連做五十個!”
最後,玲玲竟站在那兒哭起來了。
黑頭說:“哭吧。好好哭。今天你哭死這兒也得給我做!要是解放前,哼,我打飛你!”
聽他這麼一說,玲玲哭得更厲害了,一直哭到了下課。
這天中午,在劇團大院裏,大梅叫住了玲玲。大梅說:“玲,我聽說,你李老師又熊你了?”
玲玲不語。
大梅說:“你不用怕他。他這個人,越是喜歡誰,越對誰要求嚴格。他對你嚴,是看你有出息。你別怕。”
玲玲說:“我一見他,就害怕。一怕就出錯,老出錯。我,我都不知道該咋辦了?……”
大梅說:“這樣吧,晚上你到我家裏去。吃了飯,我讓他給你梳個頭,他可會梳頭了。”
玲玲吃驚地說:“真的?”
那是一個十分沉重的背影。
傍晚時分,買官得意洋洋地押著一個人向排練廳走去。他押著那個背影,一個扛著鋪蓋卷的背影往前走。那個背影顯得孱弱、萎縮,那彎著的脊背像大蝦似的。買官跟在他的身後,一邊走一邊嗬斥道:“老實。老實點!”
兩人來到排練廳門口,買官突然說:“站住!”
那人就老老實實地站住了。
買官喝道:“轉過身來。”
那人慢慢地轉過身子,露出了一張蒼白的、戴著近視鏡的臉;尤其是他脖子裏圍著的那條文文氣氣的、係法很獨特的大圍巾,給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買官一時心血來潮,突然伸出手來,在門口比了一個高度:“進去吧。退著走!”
那人像蝦一樣躬身向前,眯著眼貼上去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了買官比的高度,而後,他把腰彎成九十度,一步步退著進了排練廳……
進了排練廳後,買官仍不依不饒地說:“站好,站好!”
那人又重新躬身立在他麵前。
買官說:“我再問你一遍,姓名?”
那人小聲說:“蘇,姓蘇,蘇小藝。”
買官說:“豬?”
那人說:“蘇。姓蘇。”
買官說:“噢,姓蘇。我還以為你姓豬呢。姓蘇的,知道你的身份吧?”
蘇小藝勾著頭說:“知道。我知道。”
買官說:“那好,我現在給你講講政策。這個這個,啊,毛主席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蘇小藝突然說:“對不起,崔、崔——政府,我能方便一下麼?”
買官正說到興頭上,被這麼一打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操,我說我是政府了?你,就你,還想怎麼‘方便’?你想‘方便’什麼?!囂張,你給我站好!”
蘇小藝頓時不敢吭了。
這時,買官像是醒過神來,說:“尿就是尿。狗日的,還‘方便方便’?臭詞不少!”
這天晚上,大梅家屋裏的桌子上已經擺上了一些糖果、瓜子。學員們全都擁來了。特別是那些女學員,她們圍在一起,一個個嘰嘰喳喳的,在看黑頭給玲玲梳頭……
大梅站在旁邊說:“對於演員來說,梳頭也是一門學問。在台上,你演啥角,就得梳什麼樣的頭。在舞台上,頭要是盤不好,唱著唱著頭發散了,那可就丟大人了!”
黑頭一聲不吭,黑頭隻是經心經意地在給玲玲梳頭、盤頭。在鏡子裏,黑頭小心翼翼地用手托著玲玲那長長的烏發,在他的手下,那把梳子像是有了魔性一樣,所到之處,陡然就有了烏亮的光澤。他的手是那樣的輕、那樣的柔,梳子輕的像羽毛一樣,仿佛不經意間,一個頭就梳好了,鏡子裏陡然走出了一個姑娘的別具一格的俏麗!
立時,女學員們“呀、呀”地叫著,一個個爭著說:
“我梳一個。”
“李老師,我也梳一個!”
第二天上午,大梅是第一個來到排練場。她端著一大茶缸熱騰騰的茶水,一邊走一邊吹著茶葉末子……進了排練廳後,她突然發現有一個人正蹲在台子角上匆匆忙忙地卷鋪蓋呢。
旁邊,買官正乍乍呼呼地吆喝他:“快點!麻溜兒!咋搞的?!”
那人弓著腰慌忙應道:“好的。好的。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大梅一怔,問:“這人是幹啥的?咋睡在這兒?”
買官跑過來,貼耳小聲說:“昨個兒才押來的,朱書記讓我多注意注意他……這人,反黨分子,右派!”
正說著,隻見那人夾著鋪蓋卷,低著頭躬身從旁邊走了過來……
大梅見這人連個招呼也不打,竟然是個“反黨分子”!立時氣不打一處來,她揚起手裏的茶缸,“嘩”的一下,把滿滿一茶缸水全潑在了那人的臉上……頓時,那人一臉一身都是水,鼻梁上架的近視眼鏡也掉了!
一身是水的“老右”(蘇小藝)趴在地上四下裏摸他的眼鏡,他爬著摸來摸去,終於找到了掉在地上的眼鏡。當他一聲不吭重新把斷了一條腿的眼鏡戴好時,參加排練的演員們差不多都到了,他們站在那裏,像看“怪物”似的、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有人問:“怎麼啦?怎麼啦?這人是誰呀?”
然而,縱是這樣,大梅仍是氣不打一處來,她追上去質問道:“你為啥要反黨?你給我說說,為啥要反黨?!”
“老右”身子躬得像大蝦一樣,他連連點頭說:“我有罪。我有罪。對不起,我有罪。”
接著,“老右”慢慢地躬著身子、夾著被褥向門口走去,每當他走到演員跟前時,他就躬身點著頭說:“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有罪……對不起,我有罪。”
這時,朱書記匆匆進了排練場,他一看這陣勢,就問:“幹啥呢?這是幹啥呢?新來個人,有啥看的?!”說著,他一把拽住了“老右”,說:“老蘇,別走,你先別走。我給介紹一下……”
朱書記不讓走,“老右”就老老實實地站住了……於是,朱書記鄭重地咳嗽了一聲,對大家說:“這一位,姓蘇,蘇這個這個——蘇小藝,啊,你們可以叫他老蘇,啊……這個這個,啊,是從上邊下來的,是下放。啊……對他的安置問題,上級部門有交待,啊,大致意思呢,就是說,政治上要監督,監督改造麼。藝術上呢,要尊重。大家聽清楚了吧,藝術上一定要尊重他!人家是學導演的,專家嘛……”
立時,演員們議論紛紛……
排完了戲,朱書記把大梅叫到了辦公室裏,私下裏批評她說:“大梅,毛主席不是說了,對俘虜還要優待嘛。你怎麼能用水潑人家哪?很不好嘛!”
大梅說:“我這人是麥秸火脾氣。你說說,都是些有知識的人,他咋會反黨哪?!”
朱書記說:“對於老蘇嘛,上頭的意思是要限製使用。從檔案上看,他還不算是右派,名是後補的,叫我看,隻能算是右傾……還是要團結的嘛。”
大梅怔了怔,說:“右傾?啥是右傾?”
朱書記說:“組織上的事,你也別打聽了。”
大梅依舊說:“老朱,他究竟犯的啥錯,你能不能給我透透風?”
朱書記說:“不管犯的啥錯,你用水潑人家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