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過兩天後,大梅心裏一直不好受。她有一個疑問一直想問問那個“老右”。終於,挨到了這天晚上,排練廳裏再沒別人的時候,她就獨自一人找蘇小藝來了。
進了排練廳,卻見蘇小藝獨自一個在排練場的“小舞台”上站著。看見他,大梅就更覺得這人怪!他平時總是躬著腰走路,可當他一旦站在舞台上,立馬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身量、腰板、頭顱,都挺得很直!他站在那裏,一副神遊萬裏的樣子,麵對著空蕩蕩的排練場,“刷!”地把脖裏的圍巾一甩,朗聲道: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默忍受命運的暴虐,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要是隻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
正當他朗誦《哈姆雷特》時,不料,卻見大梅悄沒聲地就進來了。他嚇了一跳!嗓子一頓,急忙改口道:
張三李四滿街走,
誰是你情郎?
氈帽在頭杖在手,
草鞋穿一雙……
大梅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通通地走到他的跟前,說:“老蘇,你是姓蘇吧?我這人麥秸火脾氣,心裏藏不住事,你也別計較。我用水潑你我不對,我來給你道個歉。可我還得問問你,你為啥要反黨?!”
蘇小藝的腰又慢慢地躬下去了,他喃喃地說:“我有罪。我有罪。”
大梅說:“你別給我繞。繞啥繞?你直說。有話直說。”
蘇小藝愣了片刻,小聲問:“您,就是申鳳梅,申大姐吧?”
大梅直直地說:“是。大梅。”
蘇小藝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姐,你……讓我說實話?”
大梅說:“說實話!”
蘇小藝眼裏的淚掉下來了,他默默地說:“天地良心,我沒有反黨。我是新中國的第一代大學生,是吃國家發的助學金才讀完大學的……我怎麼會反黨哪?”
大梅一聽,怔了,說:“那你,那你……是咋回事?”
蘇小藝扶了扶眼鏡,遲疑了一下,再次問:“說實、實話?”
大梅說:“實話!”
蘇小藝在台沿上坐下來,說:“我給報社投了一個小稿,是個隻有幾百字的小文章,套用了一個連隊的小笑話,說是一個領導下去視察,戰士們列隊歡迎。領導說,同誌們好!戰士們就說,首長好!領導說,同誌們辛苦了!戰士們說,為人民服務。往下,領導拍了一個戰士的肩膀,說:小夥子挺胖的。戰士們一時沒詞兒了,就齊聲說:首長胖!說起來,就這麼個故事,我改了幾個字,我把‘連隊’改成了‘劇團’,把‘戰士’改成了‘演員’,把‘首’長改成了‘局’長,壞就壞在‘局長胖’這三個字上……”
大梅一聽,忍不住“吞兒”聲笑了,說:“就這事兒?不會吧?”
蘇小藝說:“主要就是這件事。”
大梅說:“就‘局長胖’?”
蘇小藝說:“就局長胖……”
大梅說:“那,局長就是胖?”
蘇小藝忙著解釋:“我是無意的。我確實是無意的。要說,要說……局長……是、是胖點。”
大梅兩眼直盯盯地看著他,說:“你可說實話。”
蘇小藝說:“當然,我平時也給領導提過意見。但要說我反動,能上綱上線的,主要指這件事……大姐,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原單位打聽。我要說半句假話,你啐我!”
大梅說:“這不對呀,你應該往上邊反映麼。我不信,我不信!”
蘇小藝不吭了,就那麼默默地坐著……
大梅忽地站起來,給蘇小藝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老蘇,不管怎麼說,我不該用水潑你,我現在再給你道個歉,鄭重地給你道歉,對不起了。”
蘇小藝默默地說:“沒啥,這沒啥。再說,我也習慣了……”說著,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往兜裏摸煙,摸了摸,沒有摸出來,也就算了……
這時,大梅從兜裏掏出一包煙遞了過去……大梅也坐下來說:“兄弟,我給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反啥都行,不能反黨。你大姐是個藝人,唱戲的。你想想,舊社會,誰把戲子當人呢?那時候,成天提心吊膽的,過的不是人的日子!隻有解放了,咱才是個人了。要不是共產黨,哪有你大姐的今天?!……”
蘇小藝聽了,竟然哭起來了……
大梅站起身來,說:“算了,算了,你別哭了。我知道你說的不是假話,我給你反映!我找上邊反映!”
大梅是個爽快人,她心裏是一點摻不得假的。隻從聽了蘇小藝的話之後,她就覺得這事實在是太過分了!於是,她開始主動地去替蘇小藝喊冤了。從地區文化局到宣傳部,她一個一個門坎進,進了門不管見了誰,就跟人家說。見了科長跟科長說,見了局長跟局長說,見了部長,就更得說了,直說得誰見了她就躲!她還是說“……你說說,這事太冤。就那一句,局長胖……”後來,她見找文化局不辦事,就直接去找宣傳部,大梅在宣傳部又是給領導們一遍一遍地反映情況:“……太冤,太冤。這能是政治問題?這不能算吧?說起來就一句,就那一句,局長胖……”最後,反映來反映去,大梅見誰也不敢答複她。一氣之下,就決定直接去找地委馬書記!
那天,大梅起了個大早,就那麼端著練功的架式,一溜小跑來到地委大院的門口,到門口時,嘴裏還小聲喊著“咚——采——嗆”,突然來一個戲劇上的大“亮相”!……這才站住身子——
傳達室的老頭見了她,笑著說:“是大梅呀,咋,跑這兒練功來了?”
大梅說:“我找馬書記。跑三趟了,都沒見到他……他在麼?”
老頭用手捂著嘴,小聲說:“在,在呢。這回可叫你給堵上了。快去吧,那邊那個小偏門裏邊,掛簾子的……”
地委馬書記辦公室在後院,由於他的家屬不在本地,所以他的辦公室是個“寢辦合一”的地方。這是個裏邊住人外邊辦公的套間,外邊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區域地形圖。馬書記有個早起聽廣播的習慣,他手裏拿著一個微形收音機,一邊看地圖,一邊在收聽“新聞聯播”……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馬書記朝外看了一眼,說:“大梅?進來,進來。”
待大梅進了屋,馬書記一邊讓座,一邊說:“坐吧,坐。聽人說你找我,有事麼?”
大梅“咚”地站起來了,說:“馬書記,我找你反映點情況……”
馬書記笑了:“坐下,坐下,坐下說嘛。”
不知為什麼,自從“右派”蘇小藝進了劇團後,買官格外的興奮。他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起得早了。本來,作為劇團的演員,他也是要早起練功的。可他自從倒了嗓子之後,就再也不練功了。每天很晚才起床,起來後也是手裏捧著個大茶缸,轉轉悠悠的,啥事也不幹。可打從蘇小藝來了之後,他反而起得早了。一早就起床,而後就往廁所跑。
這天早上,蘇小藝正彎腰揮著一把大掃帚,在廁所外邊的院子裏掃地……不料,那掃帚卻被買官的腳踩住了。買官趾高氣揚地說:“老右,廁所打掃了麼?”
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一緊張,說:“掃、掃過了。”
買官四下看了看,說:“那個那個……女廁所哪?”
蘇小藝一愣,說:“女、女廁所也要我打掃啊?”
買官說:“廢話!你不打掃誰打掃?!”
蘇小藝低著頭,一聲不吭……
買官手一指,說:“掃去,掃去。”
蘇小藝低著頭說:“好,好,我掃。我掃。”
買官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叉著腰說:“老實點!掃幹淨!”
在馬書記辦公室裏,大梅仍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人家就說個‘局長胖’,我看這也沒啥錯。咋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聽說他老婆這會兒正跟他鬧離婚呢,眼看一家人就零亂了。人家也是個人才呀!”
馬書記聽了,撓了撓頭,笑著說:“你這個大梅呀,真是個熱心人哪。”
大梅說:“馬書記,你得管管哪!”
馬書記說:“既然是人才,就當人才使用嘛。”
大梅說:“馬書記,這話可是你說的?”
馬書記皺了皺眉頭,很嚴肅地說:“好。你告訴他們,就說是我說的。”
大梅想了想,又說:“那不行。馬書記,送佛送到西天,你得給朱書記掛個電話,你親自給他說……”
馬書記沉默了很久,終於說:“……好吧。這個電話,我打。”
那邊,大梅剛跟馬書記說通;這邊,大梅就又騰騰地跑回來做老朱的說服工作……
朱書記聽了,沉吟半天,最後才說:“……要不,先讓老蘇當個助理導演?”
大梅急切地說:“也別助理了,還助理個啥?你讓人家幹活,還讓人家心裏惡惡心心的,圖啥哪?馬書記說了,是人才就要當人才使用。”
朱書記遲疑了片刻,說:“讓他當導演,這個這個、啊……合適麼?”
大梅說:“老朱,朱書記,也別給人家留尾巴了,就導演吧。人家學的就是導演。”
朱書記嚴肅地說:“他可是戴著‘帽子’呢!”
大梅說:“‘帽子’是帽子。就為那點事,總不能耽誤人家一輩子吧?”
朱書記想了想,很勉強地說:“行啊,地委說話了,就導演吧。不過,在政治上,還是要嚴一點,他畢竟戴著‘帽子’呢,是‘限製使用’,萬一出了啥事……”
大梅說:“能出啥事?我擔保!”
第二天,蘇小藝仍躬著腰在院子裏掃地。人們看見他從“女廁所”裏走出來,一隻手拿掃帚、另一隻手裏提著一隻水桶……
這時,大梅跑來告訴他說:“老蘇,地你不用掃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團的導演了。”
蘇小藝手裏拿著掃帚,怔怔地望著她說:“真的?”
大梅說:“這還有假?地委馬書記特批的。”
蘇小藝仍愣愣地說:“這是做夢吧?”
大梅說:“大天白日的,你胡說啥?”
蘇小藝再一次結結巴巴地問:“真的?”
大梅說:“真的。”
然而,就在當天下午,演員們走進排練場時,卻一個個都傻了!
這時候,他們眼裏的“老右”一下子像是變了一個人,隻見他左邊夾著一個“文件夾”,右手提著一個小黑板,旁若無人地大步走上台去!而後,他一個人就那麼獨獨地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居高臨下,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裏仿佛都張揚著一種不可一世的“指揮”意識!他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換了,連褲縫都是重新燙過的,顯出了他高人一等的文化背景。他的頭高高地昂著,手裏翻動著一個夾有幾頁“導演提綱”的文件夾,把小黑板往台子邊上一放,指著那個小黑板朗聲說:“從今天開始,凡是參加排練的人員,一律不許遲到。遲到者,把名字給我寫到這個小黑板上!……好了,今天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