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聽,一個個愣愣的……
買官小聲對人嘟噥說:“操,一當導演,老右成人物了!”
劇團的一些老演員,也都對他十分的反感!有的小聲說:“燒啥哩?!”
有的說:“你看這人,張牙舞爪的!啥家夥?!”
有的說:“你看那頭,你看那頭昂的?!……”
有人說:“問問他,懂不懂班裏的規矩?!”
然而,站在台上的蘇小藝卻渾然不覺,仍高聲說:“注意。注意了。樂隊,樂隊準備——!”
接著,他又傲氣十足地說:“不客氣地說,對於你們這樣的地方劇團,我會要求嚴一點,你們也可能一下子適應不了,適應不了不要緊,慢慢適應。以後不要再這麼散慢了,排練時,一定要早到十分鍾,誰來晚了,就罰他……好了,不多說了,走一遍!”
突然,台下有人叫道:“兔子!”
台上,蘇小藝一怔,高聲問:“什麼——?什麼意思?”
於是,台下的人竟然齊聲叫道:“兔子!”緊接著,哄堂大笑!
排練場外,雨下起來了……
排練場舞台上,正扮演“探子”的買官馬馬虎虎地走上來,雙手一拱,說:“報。”
立時,蘇小藝火了,他衝上前去,喝道:“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歪歪斜斜的,什麼樣子?沒吃飯?!重來!”
眾人哄地笑了。
買官站在那兒沒動,白了一眼,又很勉強地重新喊道:“——報!”
蘇小藝喝道:“說你呢,沒聽見?退回去,重新來!”
買官嘴裏嘟噥道:“不就一個‘龍套’麼……”
蘇小藝劈頭蓋臉地吼道:“龍套,你知道什麼是‘龍套’?你說說什麼是‘龍套’?!在戲裏,一個‘龍套’就意味著千軍萬馬!你懂麼?我告訴你,在戲裏,沒有小角色,隻有小演員!戲是什麼?戲就是激情的燃燒!排練也一樣。無論什麼角色,都要把自己融化在戲裏。你自己都不感動,怎麼去感動別人呢?飽滿,情緒一定要飽滿!進戲時,每一個毛孔都要繃緊!繃緊。你懂麼?……好了,好了,再走一遍!”
大梅聽了蘇小藝這番話,眼裏一亮!
一些年輕學員眼裏也露出了佩服的神情。特別是青年演員王玲玲,很專注很癡迷地盯著導演……
……片刻,輪到大梅登場了。飾演“諸葛亮”的大梅剛剛唱了沒幾句,蘇小藝便皺著眉說:“停,停。不對呀,我聽這唱腔有點不大對呀?”
大梅停下來,問:“導演,哪點不對了?”
蘇小藝說:“唱腔要優美。要美!這個,這個‘歐’腔不好,太難聽了……”
大梅不滿地說:“越調就是這個味!都有‘歐’腔。這也是老輩藝人傳下來的……”
蘇小藝搖了搖頭,喃喃地說:“都是這個味?不對吧?不美,不美,實在是不美!那好,就先這樣吧……”
正排著,突然外邊有人喊道:“老蘇,老蘇,你老婆領著孩子看你來了!”
蘇小藝卻不耐煩地說:“正排戲呢,讓她們等著吧!”
這時,排練場門口,默默走來了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女人立在排練場門口,一聲不吭……
傍晚,劇團辦公室門前,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很孤獨地在門外站著,孩子的臉上帶著小獸般的警覺,好像隨時都準備逃跑一樣!
屋裏邊是長久的沉默。站在桌旁的是蘇小藝的妻子李瓊,而蘇小藝卻在地上蹲著。下了舞台的蘇小藝這會兒卻顯得十分畏縮,也很無奈。他一直在地上蹲著,不停地在擦他的破眼鏡片……末了,他終於小聲叫道:“瓊……”
李瓊長得很漂亮,她站在那裏,默默地從兜裏掏出了一張紙,默默地放在了辦公桌上——那是一張“離婚申請表”。
蘇小藝喃喃地說:“瓊,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
李瓊瞥了他一眼,問道:“你……住在哪兒?”
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喃喃說:“排練廳,暫時的。”過了片刻,他又解釋說:“是舞台上,蠻好的,蠻好。”
李瓊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長久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把你的棉衣帶來了。”
蘇小藝說:“這邊安排還是蠻好的,讓我做導演。我是團裏的導演……”
李瓊很悲傷地說:“你知道麼?你的兒子,在學校裏,被人叫做……‘羔子’。”說著,她眼裏有了淚花,接著,她又說:“……孩子嚇得不敢出門。還有我……得一次次地、說……‘立場’。我說夠了,不想再說了。”
蘇小藝兩手抓著頭發,眼裏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他說:“瓊,我知道,都是我的錯……”
李瓊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那張紙,默默地說:“簽字吧。”
蘇小藝先是喃喃地嘟囔著什麼,繼爾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立時,蘇小藝以極快的速度擦幹了眼裏的淚,“出律”一下站起了身子,一捋頭發,昂著頭說:“……家裏一切都好,我這就放心了。不需要,我什麼都不需要!”
說話間,大梅推門走進來,她人到聲到,說:“老蘇,聽說你家屬來了?讓我看看。”說著,人已進了屋。當她看到李瓊時,就“哎”了一聲,說:“怪不道藏在屋裏,不讓人見。原來是張畫兒呀!”說著,她笑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瓊的手,說:“走,走,走。上我那兒吃飯去,我給你接接風!”
此刻,蘇小藝趕忙介紹說:“這是團裏的業務團長申鳳梅同誌……”
李瓊不好意思地說:“噢,申大姐。謝謝,謝謝你,不去了。”
大梅仍拽著不鬆手,說:“不去?不去可不行。我飯都準備好了。走!……”說著,拽上李瓊就往外走。
大梅是實心實意請蘇小藝的愛人和孩子去家裏吃飯的。當他們到的時候,飯菜早已準備好了。雖然很簡單,桌上也擺著四五個菜、還有一瓶酒。竹筐裏盛著一疊子新買的燒餅……
等蘇小藝一家三口坐好後,大梅端起酒說:“今天是給弟妹接風,也沒什麼好的,讓孩子先吃著,咱們幹了!”
在一旁作陪的黑頭也端起酒說:“幹。幹了!”
不料,李瓊卻說:“大姐,我先敬你,我先喝為敬……”
大梅忙說:“不對,這不對,這不合理數……”
李瓊說:“我是借大姐的酒,說句話……”說著,竟搶先把酒喝了,而後,她說:“我不會喝酒,可大姐的這杯酒我喝了。我有句話想給大姐說說……”
大梅忙說:“你說,你說。”
李瓊說:“大姐,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老蘇他這個人,外強中幹,生活上有很多毛病,其實是……很脆弱的。有時候,他就像是個孩子……真的。大姐,我希望以後你能夠多多地關心他,幫助他……拜托了!”
大梅說:“看你說哪兒去了。在我們這兒,老蘇是導演,是大才子,我們都很尊重他。老蘇,你說是不是?”
然而,蘇小藝卻顯得悶悶的,他勾著頭,一聲不吭……
大梅見氣氛不好,忙說:“吃菜。吃菜。”他一邊說,一邊給孩子往碗裏夾菜……
黑頭也說:“喝。喝。老蘇,你看你,媳婦來了,是喜慶事,你把頭抬起來!”
蘇小藝很勉強地直了直身子,仍是無話。
這頓飯吃的很悶。
當晚,孩子睡了,蘇小藝和李瓊離開大梅家,就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這時,天下著小雨,人心裏很寒,可走來走去,仍是無話。路燈很昏,兩人的影子在路燈下長長的……
兩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當兩人走到排練廳門口時,卻見一個人打著一把雨傘在門口站著——那竟是大梅!大梅快步走到蘇小藝跟前,把一張住宿證塞到他手裏,說:“‘大眾旅社’。去吧,房間我訂好了。孩子也睡著了,你兩口好好說說話。”
蘇小藝激動地一把抓住大梅的手,流著淚說:“大姐!……”
大梅又把手裏的雨傘遞給李瓊,說:“孩子你放心。”
第二天早上,當大梅來到排練場門口時,見一群演員都在門口站著,正嘰嘰喳喳地在議論著什麼……
大梅匆匆走上前來,立時有人對她說:“團長,導演可能不來了。”
還沒等大梅開口,買官搶先說:“還來啥?兩口子打離婚去了。”
大梅說:“人家兩口好好的,誰說他離婚去了?”
買官說:“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見的,今兒早上,在辦公室,老右剛剛讓小吳給開的證明。”
大梅吃驚地說:“真的?”
買官興高采烈地說:“可不。老右的臉都白了,煞白!”
大梅一聽,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大梅匆匆趕到了街道辦事處,進了門,她二話不說,三步兩步搶上前去,拉上李瓊就走!
這時,那位管民政的幹部正在登記呢,他突然抬起頭來,叫道:“幹啥?這是幹啥呢?”可他一抬頭,見是大梅,又慌忙改口說:“是申大姐呀?有事麼?”
大梅也顧不上多說,徑直把李瓊拉到門外,這才喘口氣說:“大妹子,有句話我得給你說說。你可不能這樣。戲上說,患難見真情。這時候,他到難處了,你要是再跟他離婚,不是太那個了麼?!”
李瓊含著淚說:“大姐,說實話,我也不想走這一步。可是,在那邊,我實在是……”
大梅說:“走,你有難處給大姐說說,咱想辦法。”
李瓊沉默了。
大梅牽著李瓊的手把她拽進了家門。一進門,往椅子上一坐,李瓊痛哭失聲!她哭著說:“大姐呀,我也是沒辦法呀!……”
大梅想了想,安慰她說:“這樣吧,你們這樣長期分居,也不是辦法。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幹脆,你調過來算了……”
李瓊搖了搖頭說:“像我們這種情況,要調動,太難太難了!”
大梅說:“調動的事,我給你想辦法。你放心,我就是頭拱地,也要把你跟孩子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