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李瓊鬧離婚的事,終於被大梅攔下了。往下,大梅又是跑前跑後地給她聯係調動的事。這一切,蘇小藝都看在眼裏,他自然是十分感激。所以,在劇團裏,蘇小藝也十分賣力。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劇團的水平提高一步。可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很快就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一天晚上,大梅在舞台上照常演出,台下,看戲的觀眾沒有往常多,上座率隻有五六成,劇場裏顯得稀稀拉拉的……可就在劇場的過道裏,有一個人貓著腰,一會兒到前邊聽聽,一會兒到後邊聽聽,當他偶爾直直身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人戴著一副眼鏡,他就是導演蘇小藝。他是來摸情況來了。

等戲散場時,蘇小藝在劇院門口攔住了大梅。他說:“大姐,你等等。”

大梅扭頭一看,是蘇小藝,就說:“老蘇,調動的事,我昨天又去催了,他們說商調函已經發了……”

蘇小藝打斷她說:“今晚上,我專門又聽了你的戲……”

大梅馬上問:“你覺得咋樣?”

蘇小藝很嚴肅地說:“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嚴重。”

大梅說:“你說。你說。”

蘇小藝說:“你的戲,我反反複複聽了很多遍,美中不足的就是這個‘歐’腔,這個‘歐’腔實在是太難聽了!……”說著,大梅剛要說什麼,蘇小藝卻激動起來:“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必須說完!戲劇的唱腔,有一個標準,可以說是惟一的標準,那就是要美。美是標準!唱腔不美,不悅耳,不動聽,為什麼還要唱它呢?!愉悅。它的核心是愉悅!”

大梅解釋說:“這個‘歐’腔是老一輩藝人傳下來的。一代一代都是這麼唱的,越調就是這樣,都帶這個腔……唱腔能改麼?要是改了,那、那……還能是越調麼?!”

蘇小藝更加激動,他手舞足蹈地說:“怎麼不能改?為什麼就不能改呢?我知道是老祖宗留下的,老祖宗留下的就不能改了麼?!說實話,這個‘歐腔’就像是鬼叫一樣,沒有一點美感,太難聽!”

大梅疑疑惑惑地說:“我都唱了這麼多年了,過去,也沒覺得它難聽……這,這到底是咋回事呢?”

蘇小藝卻仍是不管不顧地說:“要改,要改,一定要改!”

結果是兩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可是,就在這晚的深夜,蘇小藝怎麼也睡不著,夜半時分,他忍不住爬起來,匆匆地趕到了大梅家門前,用力地敲起門來!蘇小藝一邊敲門一邊喊道:“大姐,起來,快起來。我找到原因了!”

屋裏,大梅披衣下床,開了門,月光下,隻見蘇小藝在門外走來走去,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大梅問:“半夜三更的,你,有啥急事?”

蘇小藝很武斷地說:“你出來,出來說。”

待大梅走出門,蘇小藝用手一推眼鏡,口若懸河地說:“你過去是唱‘高台’的,對吧?那時候你有一個綽號,叫‘鐵喉嚨’,對吧?那時候,唱戲沒有麥克風,憑的啥?我實話對你說,憑的就是嗓門大!在鄉村的土台子上,誰的嗓門大,就算是唱得好。別急,你別急,聽我說,當然,我不否認你唱腔上的優點,如果沒有優點的話,你也到不了今天。可那時候,你是一俊遮百醜。你一喊二裏遠,吐字又清,鄉下人看熱鬧的多,一聽嗓門大就叫好,你可以一俊遮百醜。但現在就不行了,現在你在舞台上唱,有麥克風,不用那麼喊了。這樣一來,你唱腔上的毛病就顯現出來了,比如這個‘歐’腔,就是個敗筆,絕對是草台班子的貨色,簡直是粗俗不堪!……”蘇小藝一邊說著,一邊走來走去。

大梅一下子像是被打懵了,也氣壞了,她指著蘇小藝:“你,你,你張口閉口草台班子,草台班子怎麼了?你怎麼能這樣說呢?!”

蘇小藝仍是不管不顧地說:“我告訴你,藝術有層次之分,高下之分,有優劣之分,藝術是要講品位的。品位,你懂麼?!……”

於是,兩人又在月光下爭吵起來!在黑暗中,兩人都手舞足蹈的,顯得十分激動!他們從家門口一直吵到院門口,又吵到路燈下……結果,兩人吵來吵去,仍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又是氣嘟嘟地各自回去了。

不料,天快亮的時候,隻聽門“咣當”響了一聲,大梅又披衣從屋子裏走出來,急火火地朝排練場走去!她要再去找蘇小藝說說。

這邊,蘇小藝嘴裏吸著劣質香煙,也是一夜未合眼!他煩躁不安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當他從舞台上跳下來,朝門口走時,剛好跟匆匆走來的大梅相遇!兩人一怔,都同時說:

“你聽我說。”

“你先聽我說!”

兩人就那麼氣呼呼地互相看著,終於,大梅說:“你是導演,你先說吧。”

蘇小藝說:“大姐,我想來想去,這個‘歐’腔必須改掉,如果不改掉,難登大雅之堂!另外,藝術也是要不斷創新的,如果不發展,是沒有生命力的……在這裏,藝術的最高標準是:真、善、美!”

大梅反問道:“那,按你說,怎麼改?!”

蘇小藝一時被問住了,張口結舌地說:“這個,這個……我還沒想好。”

大梅氣呼呼地說:“你導演都沒想好,咋改?你這不是瞎乍呼麼?!你說這,我也想了,行,改掉‘歐’腔,可你想過沒有,唱到這兒往下咋唱?很禿啊!這可不是空口說白話,你一說改就改了?這唱腔能是亂改的麼?!”

蘇小藝說:“辦法是可以想的,我也一直在想……”

大梅也發火了,說:“這一次,你聽我說完!”

蘇小藝一怔,忙說:“好,好,你說。你說。”

大梅說:“還有個事,我想給你說說。京劇馬連良的《空城計》你看了吧?原來,我並沒有悟過來,經你這麼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人家馬先生演的諸葛亮,怎麼看怎麼大氣,身子也沒怎麼動作,卻飄著一股英氣,瀟灑大方,八麵威風。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人家的‘諸葛亮’是穿靴子的。就是這麼一雙靴子,把人‘穿’得大氣了……回想起來,老師當年教我這出戲時,他演諸葛亮是趿拉著一雙破鞋,手拿一把破扇子,懶懶散散的。現在想來,那時他因為戲演得好,人卻懶散,還吸大煙,總是來不及上場,就趿著一雙破鞋上去演……到我們這一代,就延續下來了。你說諸葛亮該不該穿靴子?”

蘇小藝說:“當然該了。諸葛亮是個大政治家、軍事家,趿拉著個破鞋,什麼玩意嘛?!”

大梅說:“我也覺得懶散。可當年老師就是這麼個‘規矩’……”

蘇小藝說:“你看,這不正說明問題麼?!”

於是,兩人就那麼走來走去地說著、爭論著……一直到天大亮時,大梅打了個哈欠,突然說:“給我一支煙。”

到了這時,蘇小藝猛一抬頭,說:“喲,喲,天亮了,天都亮了!”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導演蘇小藝胸有成竹地站在排練廳的舞台上,對樂隊說:“注意,今天咱們把唱腔修改一下,把這個、這個、用假嗓唱的‘歐’腔切掉!改成真唱的拖腔,咱們試一試……”

然而,樂隊卻並不聽蘇小藝的,他們都側過臉去看大梅——

蘇小藝仍是不管不顧地大聲說:“開始吧。”

可是,樂隊卻沒有一個人伴奏……

蘇小藝往下看了看,有點驚訝地說:“怎麼回事?!——開始!”

這時,買官突然跳出來,大聲喝道:“——老右!羊群裏跑個兔,你算哪棵蔥啊?!你說改就改?你是誰呀?!你是‘大寶貝’?你是‘一品紅’?!”

眾人哄的一下,笑了。

就這麼一聲“老右”,居然把蘇小藝喊倒了!他怔怔地站在那裏,他的頭竟然不由自主地勾下去了……

就在這時,一些中老年的藝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說起風涼話來。

有的說:“哼,老輩人傳下來的玩意兒,說改就改了?”

有的說:“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要是能改,這越調還能是越調麼?那不成四不像了麼?!”

有的說:“你看他那頭,你看那頭昂的?鵝樣!啥東西!”

有的說:“就他那破圍巾一甩,咱就得改?!——摸摸?!”

有的說:“能?叫他能吧。這越調唱了多少年了,出了多少名角,都不勝他?!瞎日白!”

此刻,蘇小藝像是有點醒過神來了,他探頭朝下看了看,說:“什麼意思?你們、什麼意思?”

買官跳起來,大聲戲弄說:“啥……兔子!”

眾人哄一聲,又笑了。接著,又齊聲叫道:“兔子!”

蘇小藝傻傻地站在那裏,嘴裏喃喃地說:“怎麼就不能改呢?怎麼就不能改呢?我不明白……”

正當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隻見拉頭把胡琴的瞎子劉扭頭看了看大梅,說:“大梅,你說句話?”

大梅遲疑了一下,說:“聽導演的。”

瞎子劉質問道:“咋改?越調的曲子都有一定之規,你說咋改?”

大梅說:“我也想了好幾夜了,導演給了個譜兒,試試吧,我先哼一遍你們聽聽……”

樂隊有人馬上站起來說:“這不行,這不行吧?”

大梅說:“不行咱再說……”

說著,大梅走到前邊,試著哼唱了一遍……

沒等她唱完,買官便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說:“就這,就這?跟貓叫春樣,就這?!啥玩意兒!老少爺們,聽聽,聽聽,老右把咱越調糟踐成啥了?!”

眾人也都跟著嚷嚷道:“不行。不行。這可不行!”

大梅剛要解釋什麼,隻見蘇小藝手裏的文件夾“啪”的一聲,扔在了地上……而後,他頭一勾,嘴裏喃喃地說:“草台班子。真是草台班子!不可禮遇,不可禮遇!……”說著,他脖裏的圍巾一甩,勾著頭一步步走下台來。

立時,那些中老年藝人“哄”的一聲,全都站起來了,人們群起而攻之:

“狗日的,說誰呢?!”

“說清楚,誰是草台班子?!”

“草台班子怎麼了?!”

“站住,不能讓他走!”

此時,一直一言不發的黑頭,臉色也陡然變了!他氣得兩眼冒火,一下子就攥緊了拳頭……

蘇小藝在人們的圍攻之下,怔了片刻,突然彎下身子,給人們鞠了一躬!而後,他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又轉著身子向每一個人鞠躬:

“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