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隻見門口處有紅影兒一閃,王玲玲閃身進來了。她快步走到蘇小藝跟前,說:“蘇老師,給我吧。”說著,她從蘇小藝手裏拿過被褥,從容地走到台下,放在了一張椅子上。而後,她在排練廳裏扯起了一根繩子,把被褥什麼的一一晾在了繩子上。而後,她扭過頭,說:“這些人真壞,怎麼能這樣呢?!”
然而,一見有姑娘進來,蘇小藝臉上陡然出現了一副神遊萬裏的樣子,隻見他朗聲背誦道:
“……我旅行的時間很長。路途也是很長的。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旅客要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漂流,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
此刻,王玲玲像是聽醉了似地,癡癡地問:“這是誰的詩?”
蘇小藝隨口說:“泰戈爾。”
王玲玲由衷地說:“真好!”
突然之間,蘇小藝像是才發現玲玲一樣,呆呆地望著她那俏麗的臉龐……片刻,他一下子就顯得容光煥發,圍巾一甩,在台子上走來走去,說:“你喜歡泰戈爾的詩?”
王玲玲紅著臉說:“喜、喜歡。可我知道的太少了。”
蘇小藝感慨地說:“知音哪,知音!那好,那好,我再給你朗誦一首!——”說著,他昂首在台上走了一個來回,突然轉過身來,甩一下圍巾,朗聲背道:
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
在這無盡的長夜裏——
為什麼隻沉默地呆坐著呢?
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
你並非麻木無情,
為什麼不講話呢?
我的靈魂聽到了
你的腳步聲,你心的跳動,
把你成年累月積蓄的傳說
留在我的心底吧!
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
……蘇小藝在台上走來走去,在女學員的麵前,一時顯得神采飛揚!王玲玲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裏,聽得如醉如癡!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排練廳的窗外,還有一雙窺視的眼睛……
聽說瞎子劉病了,大梅專門去買了兩包點心,提著看望他來了。
她剛一進來,雖背對著房門,正坐在那兒調弦的瞎子劉卻已聽出來了,他咳嗽了一聲,說:“是梅吧?正困難的時候,還花那錢幹啥?”
大梅說:“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說著,她把點心放在了小桌上。
瞎子劉說:“啥叫病?一輩子了,我沒害過病。就是這眼裏的天,老也不亮。唉,傷個風,咳嗽幾聲就好了。”
大梅感激地說:“劉師傅,真想不到,你也支持導演修改唱腔……”
不料,瞎子劉卻說:“我會支持他?哼!”
大梅一怔,不解地說:“那你……?”
瞎子劉說:“我有一定之規。多少年了,我就有一條,跟‘角’走!”
大梅說:“那你是支持我了?”
瞎子劉淡淡地說:“我說了,我跟‘角’走。你聽明白了?”
大梅說:“明白了。”接著,她說:“劉師傅,我也難哪。不改不行,不改戲就沒人看了。”
瞎子劉重複說:“還是那句話:要是‘角’,是坑是井我都跟著跳。要不是‘角’,別想讓我說她一句好話!”接下去,瞎子劉又說:“不過,那戴圍巾的主兒,燒是燒了點,他今天說的那幾句,也還有些道理。你自己斟酌吧。”
中午時分,在院子裏,朱書記叫住了蘇小藝,說:“老蘇,你的房子批下來了,雖然小了點,還能住,這是鑰匙……”
蘇小藝忙躬身說:“謝謝。謝謝。”
朱書記說:“你別謝我,這是大梅找了地委領導,才要來的。”接著,他又問,“家屬調動的事辦得咋樣了?”
蘇小藝說:“快了。快了。”
朱書記拍拍他的肩膀,說:“改唱腔的事,我聽大梅說了。百花齊放,推陳出新嘛,這跟中央的精神是一致的。改吧,大膽工作。”
聽了朱書記的話,蘇小藝那顆提著的心才放在了肚裏。
這天下午,在排練廳排戲時,蘇小藝神氣十足地站在舞台上,他先是捋了捋頭發,展了展圍巾,而後用力地拍了拍那疊寫有曲譜的紙,大聲說:“改是一定要改的!先照這段譜試試,不行再改!……”說著,他也不看人,就把手往前一伸:“發下去!——五十遍!”
台下,樂隊的人仍是不理不睬的;演員們也都沉默不語……
青年演員王玲玲反倒很主動、很興奮地跑上台去,接過了那疊子曲譜,一一地發到樂隊的手上。
蘇小藝站在台上,兩眼一閉,片刻,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往上一舉,說:“——開始!”
傍晚,蘇小藝一邊哼唱著曲譜一邊往前走……
這時,青年演員王玲玲突然從一根電線杆後邊閃出來,說:“蘇老師,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蘇小藝用手扶了扶他的近視眼鏡,探身向前,待看清是誰之後,才笑著說:“好哇,好哇。走一走,咱們邊走邊聊,好麼?”
王玲玲用羨慕的口吻說:“蘇老師,聽說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學?”
蘇小藝自豪地說:“是啊。中戲,我是中戲的!藝術類的院校,中國有兩大名牌,一個是中戲,一個是上戲。我是中戲的,那時候,在學校的時候,我演過哈姆雷特……”
這邊,排練廳裏就剩下大梅和拉胡琴的老孫兩個人了。大梅卻仍在一遍遍地“靠弦”。
老孫拉了一遍又一遍,有點急了,說:“差不多了吧?”
大梅卻說:“再來一遍。再來一遍。”
老孫說:“說是五十遍,這二百遍都不止了!”
大梅清了清嗓子,啞著喉嚨說:“再來一遍吧。”
老孫停住弦,說:“都唱了一天了,你累不累呀?就這吧。”
大梅說:“累。哪能不累?”
老孫說:“這不結了。這一遍一遍的,多少遍了?是蚰子你也得讓歇歇庵吧?!”
大梅求告說:“唱腔改了,我心裏沒數,就再來一遍吧。”
終於,老孫氣了,他把胡琴往地上一放,說:“你‘靠’起來沒頭沒尾的!我餓了,我不拉了!”
大梅抬起頭,看了看他:“餓了?”
老孫發牢騷說:“我就怕你‘靠弦’!你看你……要不是瞎子劉病了,我說啥——”
大梅突然扭頭就走。她走了兩步,又扭回頭說:“你等著,你可不能走。”說著,她一溜小跑,風風火火地跑出去了。
老孫搖搖頭,說:“這人,都沒看幾點了?!”
片刻,大梅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她把兩個夾肉的火燒,兩包香煙和一缸茶水往老孫麵前一放,說:“你餓了,先墊墊。等你吃好了,喝好了,咱再來一遍。”
老孫一怔,歎口氣說:“我服了。我算真服你了!”
蘇小藝把玲玲帶到了潁河邊上。在月光下,正在大談戲劇的蘇小藝突然不說話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定定地望著王玲玲,片刻,他嘴裏喃喃地說:“你真美。真的,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美的姑娘!……”
王玲玲的臉立時就紅了!她用雙手捂著臉,轉過身去,跺著腳,害羞地說:“蘇老師,你看你……”
蘇小藝說:“真的。我不騙你。年輕真好啊!你的臉形太好了,剛熟的蘋果一樣,那紅是天然的。你的眼睛尤其好,真潤哪,能把人融化了。真的,真的……”
王玲玲兩手捂著臉,轉著身子,跺著腳說:“蘇老師,我不理你了,哪有這樣誇人的。”
蘇小藝一甩圍巾,說:“美就是美,為什麼不能讚揚呢?我們藝術工作者就是要大膽地去發現美,創造美。現在,美就立在我的麵前,我怎麼能不歌頌她呢?!”
王玲玲慢慢把手從臉上拿開,站在那裏,輕聲問:“我、真的很美麼?”
蘇小藝說:“美得就像女神。月光下的女神。”
王玲玲聽了這句讚美的話,身子顫了一下,搖搖的,像是站不住了……她喘著氣,靠在了樹上,終於忍不住喃喃地說:“蘇,你親親我吧。”
演出就要開始了。這是越調改革後的首場演出,後台上,大梅正在化裝……可她心裏七上八下的,吃不準觀眾會有啥樣的反應。這時,導演蘇小藝走進化裝間,他一進來就給大梅打氣,他說:“大姐,要有信心。你一定要有信心!”說著,他一低頭,看大梅腳上穿著一雙新靴子,馬上又激動地說:“換了?早該換了!你終於邁出這一步了!太好了,太好了!”
大梅在導演麵前,穿著靴子走起了“八字步”,她走了幾步後,蘇小藝說:“有丈夫氣。這靴子一穿,戲味就出來了。”
大梅說:“唱腔改了,這是頭一場,我心裏不踏實。”
蘇小藝說:“要有信心,一定能演好!”
大梅說:“要是演砸了呢?”
蘇小藝說:“別怕,砸了咱再改!”
大梅咬咬牙說:“是好是壞,讓觀眾檢驗吧。”
開演的鈴聲響了……在劇院大門旁,黑頭一直在黑影裏站著,他是在看觀眾多少呢;戲開演後,舞台的一角,幕布的後邊,有一雙焦慮的眼睛!那還是黑頭,那是他在觀察觀眾的反映……
夜半,天又下雨了,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今年的雨水特別多。
在劇場內,等待已久的掌聲終於響起來了,台下,掌聲雷動!
演出結束時,觀眾一再鼓掌,大梅隻好一次次地出來“謝幕”……這次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午夜時分,在劇院後門,在寒風中,黑頭打著一把雨傘,懷裏揣著兩隻小茶壺,靜靜地在後台處的一個小門旁立著……
當卸了裝的大梅最後一個走出時,黑頭立馬迎了上去,說:“累了吧?先喝口水。”
大梅看見是他,站住了。而後,小聲問:“咋樣?”
黑頭雖然仍然繃著臉,卻說:“不錯。”
大梅臉上一喜,說:“真的?”
黑頭很難得地點了點頭,說:“不錯,改得不錯。”接著,他從懷裏掏出那兩隻小茶壺,說:“先潤潤喉嚨。喝熱的,還是喝涼的?”
大梅嗔道:“我都嚇死了。還等著挨你的大巴掌哪!”
當天夜裏,待兩人進屋後,黑頭站在屋子中央,突然,他往地上一趴,身子弓成了馬鞍形,而後往上揚著頭說:“今天得獎勵你。坐,你坐!”
大梅笑著說:“你呀,就認戲!”
黑頭仍趴在那裏不動,說:“叫你坐你就坐麼。你坐上我爬一圈!”
幾天後,劇團大院裏突然貼出了一張“下放人員”的名單……
一些演員在圍著看;榜上有名的買官,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晚上,有一個黑影在大梅家門前蹲著,他懷裏抱著一把胡琴,那是瞎子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