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大梅匆匆走回來,她看見門前蹲一黑影,就問:“誰呀?”
瞎子劉咳嗽了一聲,說:“我。”
大梅一聽,忙說:“是師傅啊,你,快進屋吧。”說著,忙去開門。
瞎子劉說:“我來給你靠靠弦。興許是最後一回了……”
大梅心裏一熱,說:“師傅……”
瞎子劉說:“你也別勸我。沒啥,下放就下放吧。一個沒眼人,不全款,淨耽誤團裏的事。不管咋說,上頭還發了安置費……”
大梅安慰他說:“師傅,你放心,我會按月給你寄錢,我管你一輩子。”
瞎子劉說:“你負擔也不輕。也別淨操我的心。是人都有口飯吃。”
大梅一邊給他倒水,一邊說:“你這麼大年紀了,也得多注意身體才是。像被褥啊、四時的衣服啊,你都不用管,到時,我去給你送……”
瞎子劉說:“梅呀,我知道你仁義。我雖眼瞎,也算是拉了一輩子弦了。那時候,我送過多少名角啊!現今,雖然是新社會了,有句話我還得說。雖說你是‘角’了,可無論你名氣有多大,無論你走到哪一步,戲都不能丟!你要牢牢記住,你天生就是唱戲的,你是個‘戲’!你唱一天,人家會記住你一天。‘戲’有多大,你就有多大;‘戲’有多紅火,你就有多紅火。要是不唱戲,你可就啥都不是了!”
大梅鄭重地說:“師傅,我記住了。”
瞎子劉不再說什麼了,他操起弦子,動情地拉起來……
在劇團大院裏,買官一臉愁容,無精打采地袖手在院裏走著,嘴裏還罵罵咧咧的……他也被“下放”了!
這時,二梅嘴裏嗑著瓜子從西邊走過來,她一看見買官,就打招呼說:“老買,老買,會計讓你去領安置費哪,你怎麼不去呀?”
買官翻眼看了看她,鼻子裏哼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二梅走到他跟前,說:“老買,你聾了?”
買官突然跳將起來,一連翻了兩個空心跟頭,惡狠狠地說:“哼,還不定誰走哪!”
第二天一早,大梅身上背著瞎子劉的鋪蓋卷,一手還牽著他,在公路邊上攔車……
瞎子劉說:“梅,回吧,你回吧。”
大梅說:“我得把你送上車,跟人家交待好再說……”
瞎子劉問:“不去站上,行麼?”
大梅說:“行。你就放心吧。站上十點才發車呢,我在這兒給你攔一輛。”
瞎子劉心裏不踏實,說:“人家要不停哪?”
大梅說:“停。咋會不停哪。”
這時,有一輛“解放牌”汽車“嗚”的一聲,開過來了。大梅一招手,那車在大梅跟前“嘎”地停下,司機從車窗裏探出頭來,驚喜地問:“是大梅吧?”
大梅說:“是啊。師傅,往哪兒去呀?”
司機大咧咧地說:“許昌。我老遠就看著像你,果真是你呀?!你那一出《李天保吊孝》我都看了五遍了!……哎,有啥事沒有?有事你說。”
大梅說:“我送師傅回家。就是在這兒等車呢。你能不能捎個腳?”
司機大腔大口地說:“你怎麼不早說?上來,上來!”
大梅說:“車錢我拿。可有一樣,我師傅眼不濟事,你可得把他送到家。”
司機說:“別提錢。你這是打我的臉哪!放心吧,我一準把老先生送到地方。上來吧。”
說著,司機跳下車來,和大梅一起把瞎子劉扶上司機樓……待老人坐好後,大梅又從兜裏掏出一疊錢來,悄悄地塞在了瞎子劉的上衣兜裏,瞎子劉抓住了她的手,說:“梅,你……?”
大梅鬆開手,說:“師傅,裝著吧。我就怕你不要。”說著,她又從提包裏掏出兩包香煙,放在了車窗前……
司機忙去抓煙,說:“幹啥?這是幹啥?”
大梅說:“一包煙。你要是不要,不坐你的車了……”
司機隻好說:“好,好。我吸,我吸。”
大梅又一次叮囑說:“送到家。”
司機一加油門,說:“放心吧!”
大梅剛送走了瞎子劉,不料,已列入下放名單的買官,胳肢窩裏夾著鋪蓋卷,頭頂著一張席子,苦喪著臉就在大梅家門前蹲著呢!
大梅有點詫異地問:“買官,你這是……?”
買官苦著臉說:“嫂子,我無處可去了……”說著,他眼裏的淚掉下來了。
大梅同情地望著他:“別哭,一個大男人,你哭個啥?”
買官說:“我虧呀,我老虧呀!我九歲學戲,苦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今天……說裁就給裁了!你說,叫我上哪兒去呢?”
大梅有點為難地說:“買官呀,你的嗓兒……不是倒了麼?”
買官囁囁地說:“嗓兒是倒了,可我身上還有武功啊?!嫂子,你幫我說說吧,哪怕讓我跑個龍套哪,哪怕讓我看大門哪……家裏早就沒人了,我是無處可去呀!”
大梅說:“你家裏……?”
買官流著淚說:“九歲就被賣出來了,哪兒還有家呀!”
大梅無奈地說:“來吧,進來吧。我讓你師哥炒倆菜,你師兄倆先喝兩盅。剩下的事,我去給你說說。”
買官說:“嫂子,我可是住下不走了……”
大梅安頓好了買官,就急忙去辦公室裏找朱書記。大梅對朱書記說:“老朱啊,買官怪可憐的。我看,別讓他走了。他九歲就出來了,你讓他往哪兒去呢?”
朱書記說:“那不行。現在劇團是國家正規的演出單位,不是舊戲班子。不養閑人。他嗓子倒了,留他幹啥呢?再說了,現在是困難時期,各單位都在裁員,編製是死的,就這麼多,他不走誰走?!”
大梅辯解說:“他也不能算是閑人哪?他身上有功,跑跑龍套,翻個跟頭總還行吧?”
老朱說:“那也不行。名單已經公布出去了,要是這個走,那個不走,這個要留,那個也要留,往下工作咋做?”
大梅說:“老朱,你就行行好,讓他留下吧。他實在是沒地方去……他說了,就住我家了,你說咋辦?!”
老朱批評說:“你呀,你呀,耳朵根子太軟。退一萬步說,就是我同意了,也不行。編製是上頭定的,我說了不算。”
大梅想了想,突然說:“哎,你不是說一個蘿卜一個坑麼?這樣吧,我有個法兒,讓二梅走。許昌那邊不是非要她麼?我讓她去。不就騰出一個指標麼?”
老朱一怔,說:“這……?怕不合適吧?二梅也沒這個要求。恁姐倆可別因為這事鬧矛盾哪?”
第二天早上,當姊妹倆在潁河邊上練功時,二梅竟與大梅吵起來了!
晨光裏,大梅叫了一聲:“小梅。”
二梅不理她。片刻,二梅氣呼呼地說:“我不是你妹子了。從今天起,我就不是你妹子了。”
大梅說:“誰又咋你了?”
二梅沒好氣地說:“你不是攆我走的麼?!”
大梅說:“你聽我說……”
二梅跺著腳說:“不聽。不聽!”
大梅走到她跟前,說:“小梅,我也是為了你好啊……”
二梅“哼”了一聲,說:“為我好?那我問你,我在咱團擋誰的路了?”
大梅說:“你誰也沒擋。是我擋你的路了。”
二梅看了看大梅,小聲嘟囔說:“我可沒這麼說。”
大梅說:“你不說,我心裏明白。是我擋你的路了……”
二梅突然轉過臉來,質問說:“姐,咱可是親姊妹?!”
大梅說:“是。”
二梅說:“可是一母所生?”
大梅說:“是。”
二梅說:“那你為啥攆我走?我在團裏丟你的人了?難道說我還不如他崔買官?!你究竟安的是啥心哪?!”
大梅說:“啥心?肉心。姐心。小梅呀,你想想,你在這兒,按說你也唱得不錯,可你姐壓著你哪,你隻能唱配角……你姐心裏不好受啊!到了那邊,你就可以獨當一麵了。咱是唱戲的,離了舞台,咱就啥也不是了!你掂量掂量,這到底是對你好還是對你壞?再說了,我不想讓你留下麼?我是多想讓你留下呀!你在這兒,咱姐倆早早晚晚的,還可以有個照應,你一走,誰還是姐的近人呢?可我,總不能讓你一輩子唱配角呀?”
二梅沉默了一會兒,想了又想,嘴裏還是嘟囔說:“老買那人,心術不正。背地裏好橫事,你為啥還幫他?”
大梅歎口氣說:“一個戲班裏出來的。他又無處可去,總還是個藝人吧。”
二梅說:“他算啥藝人?成天裏混吃混喝,嗓兒沒嗓兒,腔兒沒腔兒,明明是個……”
大梅說:“嗓子倒了,他也沒辦法。看人還得往好處看……小梅,去吧,人家執意要你,你就去吧。咱是演員,誰不想唱主角哪?”
二梅遲疑一下,終於叫道:“姐……”
大梅動情地說:“其實,我是巴不得你留下……”
二梅還是說:“姐,你得防著那姓崔(買官)的!”
夜裏,導演蘇小藝獨自一人站在舞台上,他背對著下麵,“刷”的一下把圍巾往後一甩,在台上走來走去地背誦道:
“……輕聲!那邊窗子亮起來的是什麼光?那就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起來吧,美麗的太陽!要是我這俗手上的塵汙,褻瀆了你神聖的廟宇,這兩片嘴唇,含羞的信徒,願意用一吻乞求你有恕……”
正在這時,隻見青年演員王玲玲手裏捧著一件新織的毛衣,一步一步地、悄悄地向舞台上走去,她像是走在自己的心上,每一步仿佛都能聽到她的心跳!突然,她緊走了兩步,衝上去一下子抱住了蘇小藝的腰!
蘇小藝一怔,慢慢地轉過臉來,那樣子十分的緊張!他似要掙脫,卻沒有掙脫,嘴裏喃喃地說:“這、這、這不好……”
王玲玲喃喃地偎在他的懷裏,十分衝動地說:“蘇老師,我……愛你!”
蘇小藝驚慌著、遲疑著,四下看著,但他還是喃喃地說:“你,你、你……真是太美、太美了……”說著,他的頭慢慢地勾下去,兩個嘴唇終於貼在了一起!
排練廳外,隻聽門“咚!”的響了一聲,一把大鎖“哢”的一下鎖在了大門上!……
這時,隻見崔買官站在排練廳的大門外,得意洋洋地跳將起來,高聲喊道:“都來看哪!都來看哪!抓賊呀!抓流氓啊!抓大流氓啊!……”
頓時,劇團的人全跑出來了!人們圍在排練廳門前,亂紛紛地嚷道:
“怎麼了?怎麼了?出啥事了?!”
“賊哪?賊在哪兒?!”
買官神氣活現地高聲說:“在裏邊哪!可讓我捉住了!——一對狗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