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讓人分外難堪的夜晚。
蘇小藝,是導演蘇小藝,他被人堵在了排練廳裏!那一把大鎖別出心裁地鎖住了他的退路。
那一刻,蘇小藝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鑽進去!可是,沒有地縫可鑽。他就那麼兩手抱頭在地上蹲著。當門被打開之後,人們一擁而進!很快,在他的周圍,圍上了一群義憤填膺的藝人。特別是那些中、老年藝人,他們一個個都衝上來唾他!一邊唾一邊罵:“呸!不要臉!真不要臉!看著人五人六的,一肚子青菜屎!你看他那個樣兒?動不動甩個圍巾,燒哩不像?啥東西?!”
不料,正在哭泣的王玲玲卻大膽地往前一站,說:“這不怪蘇老師。這事跟蘇老師沒關係!是我。一切都怪我。我愛上他了!”
此時,買官起勁地拍著兩隻手,一躥一躥地跳起來說:“看看,招了吧?招了!招了!她已經招了!老右,你個王八蛋!調戲婦女,你該當何罪?!老實告訴你,我早就注意你們了!”
蘇小藝在地上蹲著,聽了這話,怔怔地抬頭望著玲玲,似乎想解釋什麼,他嘴裏喃喃地說:“我,我沒有……我不是……我是……”
買官衝過來說:“老右,你想抵賴?當場捉住你還想抵賴?!你給我老實點!”說著,“呸!”的一口,吐到了蘇小藝圍巾上!
眾人的手也指指點點地戳到了蘇小藝頭上……一片怒罵聲!
買官故意高聲說:“大家看看,這就是導演!啥狗屁導演?導著導著,導到人家小姑娘身上去了!送公安局,我強烈要求把他扭送到公安局!”
正在這時,大梅和朱書記匆匆趕來了……朱書記一看這情形,就大聲說:“幹啥呢?這是幹啥呢?亂嚷嚷的,跟趕廟會一樣?!”
大梅也說:“吵啥哩?有啥事不會給組織上說?朱書記在這兒呢!”
買官馬上說:“朱書記,可不得了了!這個老右,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婦女!被群眾當場捉住!你看咋處理吧?!”
可是,王玲玲又是突然往前一站,說:“朱書記,這事怪我。這事跟蘇老師沒有關係。是我愛上他了!我愛他!要處理就處理我吧!”
買官馬上接著說:“聽聽。聽聽!流氓!大流氓!呸!”
接著,眾人也跟著七嘴八舌地議論……
朱書記看了看大梅,又望了眾人一眼,說:“好了,好了。你們都回去吧。這事由組織上處理!”
等人們都散了之後,朱書記把蘇小藝單獨叫到了辦公室。蘇小藝很狼狽、也很沮喪地跟著他來到了劇團辦公室,就勢往地上一蹲,那頭就再也抬不起來了……
朱書記在辦公桌後默默地坐著,久久不說一句話。片刻,他看了蘇小藝一眼,沉著臉說:“老蘇,你坐下吧。”
可蘇小藝卻哭起來了……
朱書記嚴肅地說:“老蘇,你是有家有口的人,你怎麼能幹這種事呢?!再說了,你,你也不比旁人,你不還帶著‘帽子’麼?你、你居然?你怎麼能?你是瘋了?!”說著,他猛地一頓茶杯:“這不是扯淡麼?啊?!”
蘇小藝流著淚喃喃地說:“朱書記,我,我是昏了頭了。我,我我我,我沒有……我是……”
朱書記氣憤地說:“老蘇啊,你也知道黨的政策。你到底……啊?這、這、這可是原則問題!”
蘇小藝趕忙說:“沒有。沒有。我對天發誓。我以我老師的名譽起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說著,他掄起兩手打起自己的臉來!
排練廳裏,大梅陪著王玲玲在舞台的邊上坐著……
開初時,兩人都不說話。就那麼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大梅撫摸著玲玲的頭發,語重心長地說:“玲玲,你還年輕,你今後的路還長哪。老蘇他是有家有口的人,你不知道麼?你這是幹什麼?一下子鬧得滿城風雨?!”
王玲玲滿臉都是淚水,她雙手捂著臉喃喃地說:“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可我愛他,我愛上他了……我沒有辦法,真的。”
大梅一怔,說:“你,你愛他什麼?”
王玲玲喃喃地說:“我,我愛他那個動作,就那個、甩圍巾的動作。他就那麼一甩,我就沒魂了……”
大梅吃驚地說:“就這,就,那麼一甩,你就愛上他了?!”
王玲玲默默地點了點頭。
大梅說:“閨女,你是個好演員的苗子,你可不能因為這事毀了自己的前程啊?!你想想,老蘇他年齡大不說,他還有妻子有兒子啊!你這樣,不是犯法麼?!”
王玲玲喃喃地說:“申老師,我真的愛他。我願意為他去死!真的!”
大梅說:“傻閨女呀,你真是不懂事呀!可不敢這麼想!你以後的路還長呢。你要這樣,不但毀了你自己,你也把老蘇給毀了!你也不光毀了老蘇,你毀了老蘇一家三口?!想想吧,我的傻閨女!”
王玲玲抬起頭,吃驚地問:“有這麼嚴重麼?”
大梅說:“比這還嚴重。你想想,老蘇是什麼人?他是犯錯誤下來改造的。你要是這樣纏著他,老蘇他就完了!輕說,得判他勞改!重說,隻怕得蹲監獄!你不清楚麼?他是戴著‘帽子’哪!這種事,人人罵不說,你讓老蘇他往後怎麼做人呢?!你不管幹了什麼,可以說是年輕,不懂事。他就不同了!他可是犯罪呀!好好想想吧,我的傻閨女!”
王玲玲沉默了,久久之後,她滿臉含淚,說:“申老師,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找他了……”
大梅說:“孩子,天下很大,好男人多著呢。為了你的前程,也為了他,你把他忘了吧。”
王玲玲揚起淚眼,說:“申老師,我能在心裏——我是說我藏在心裏,決不說出來——愛他麼?”
大梅說:“閨女,你可不能這麼想。你沒聽戲詞上說:剪不斷,理還亂;當斷不斷,貽害無窮啊……斷了吧!這都是為你好。”
夜深了,當朱書記和大梅把他們兩人都送走之後,回到辦公室,朱書記氣得拍著桌子說:“……這個、這個老蘇,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太不像話!叫我看,必須處理他!”
大梅勸道:“朱書記,目前正是用人的時候,咱的唱腔改革正在刀口上。叫我說,對老蘇這人,該批評批評,用還是要用。咱是劇團,要是戲沒人看了,劇團不就垮了麼?用吧,咱是用他的業務。再說了,他人也不壞,這事呢,也沒有造成啥後果。不就親個嘴麼?他隻要能斷,我看就算了吧?”
朱書記仍然氣難平,說:“那個、那個王玲玲,啊,年輕輕的,也太不像話了!……”
大梅說:“年輕人,不懂事。犯點錯也是難免的。咱不是有一個青年演員去省戲校進修的指標麼?叫我說,讓玲玲去吧。他們分開一段。玲玲見的世麵大了,就不會這麼幼稚了。”
朱書記沉默了一會兒,說:“要是他們再有來往,惹出大麻煩來,咱可就不好辦了?”
大梅說:“朱書記,這個責任我擔!”
朱書記沉吟了一會兒,轉口說:“那個崔買官,一直追著要處理他們。他要是告到上邊去,就不大好辦了……”
大梅說:“買官的工作,我來做。我看,就讓他留下吧。”
朱書記無奈地搖了搖頭,可他什麼也沒有說。
第二天下午,大梅又把蘇小藝單獨叫了出來。在潁河邊上,兩人一邊散步,一邊交談。
蘇小藝仍顯得無精打采的……
大梅語重心長地說:“老蘇啊,你媳婦對你那麼好,你對得起她麼?!你要還是個人,就不該惹下這事!玲玲她小,還是個姑娘,你可是個成年人哪?!”
蘇小藝勾著頭喃喃地說:“大姐,我,我不是人,我昏了頭了!”
大梅說:“我不說別的。在你心目中,啥最重要?”
蘇小藝想了想說:“藝術,還是藝術。”
大梅說:“好好記住你這句話吧!”
王玲玲要走了。
劇團裏到處都在傳播她跟蘇小藝之間的流言蜚語,她實在是在團裏呆不下去了。因此,她就接受了團長的好意,去省戲校進修。當王玲玲背著背包、手裏提著洗漱用具離開劇團大院的時候,她站在大門口,回過身來,默默地望著劇團大院,心裏感慨萬端!
這時,蘇小藝就站在排練廳的窗口,默默地望著就要離開的王玲玲,他很想去送送她,可他實在是沒有這份勇氣。人言可畏呀!
在院子裏,在陽光下,買官手裏捧著一個大茶缸,一邊吹著茶葉末,一邊走來走去,悠悠地說著風涼話:“我走?哼,看看誰走?!”
入秋以來,天像是漏了一般,接連下起了大雨!雨接連下個不停,連好好的排練廳也漏起雨來……那些練功的青年演員沒有辦法,一個個竟都戴起了草帽!
這天早上,在排練廳裏,青年演員一進門就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說:
“聽說淹了不少地方呢!”
“我聽人說,一家夥淹了七個縣!”
“我媽來信說,連許昌那邊都在動員募捐……”
“可不,這雨老也不停,真煩人!”
“下吧。下吧。狠勁下!這老天爺真是的……”
這時,教武功的李黑頭走了進來,他一看那些演員竟都戴著草帽,就大聲喝道:“把草帽都給我摘了!上樣兒!”
幾個青年演員一個個嚇得吐吐舌頭,趕快把頭上戴的草帽摘了……在劇團,他們最怕的就是黑頭老師。
中午時分,在飯桌上,大梅一邊盛飯,一邊對黑頭說:“你看這雨下的,沒個頭!聽說淹了不少地方……”
李黑頭說:“可不,照這樣,麻煩大了。”
大梅說:“也不知都淹了哪兒?該給劉師傅寄點錢了。”
李黑頭隨口說:“寄。多寄點。”
大梅說:“那就多寄點吧。糧票呢?”
李黑頭說:“你看著辦吧。”
經過了那麼一次丟人事之後,導演蘇小藝像又變了個人似的,再沒有往常的那種傲氣了。進了排練廳,站在舞台上的時候,他身上也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神氣,圍巾也不圍了,就那麼光著脖子,傻呆呆地在舞台一角恭身立著,像是隨時等著挨批判一樣!
這天,大梅頭一個走進來。大梅一看他竟成了這個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就大聲說:“老蘇,把頭抬起來!你看看你,跟夾尾巴的狗樣?!”
蘇小藝喃喃地說:“大姐,我,嗨,我真是沒臉見人了!”
大梅說:“老蘇,你可不能這樣。你這樣更讓人笑話。誰不犯點錯哪?錯了就改,往後你該怎麼還怎麼。你是導演,是統帥!大夥都指望你呢,把頭抬起來!大膽工作!”
說著,大梅從舞台角上拾起他的圍巾,拍了拍上邊的土,重新給他掛在了脖子上……接著又說:“老蘇,你記著,往台上一站,你就是導演,就是三軍司令。那事,忘了吧。”
蘇小藝慢慢抬起頭,呆呆地說:“大姐,還會有人聽我的麼?”
大梅說:“你是導演,誰敢不聽你的?!”
蘇小藝慢慢抬起頭來,喃喃地說:“對,對,我是導演。我是導演。我是導演。”連說三遍之後,他的頭終於又昂起來了!可是,緊接著,他就又勾下去了……
大梅說:“你呀,你呀,咋經不住一點事呢?抬起來,頭抬起來!”
蘇小藝再次抬起頭,可是,他仍然是顯得無精打采的。
當晚,雨又整整下了一夜,天都下瘋了!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就有人叫門,叫得很急!
有人拍著門高聲喊:“大梅,大梅!”
大梅在屋裏應道:“誰呀?”
門外有人說:“地委馬書記讓你馬上到他那兒去一下,有急事!”
大梅應道:“好。我馬上就去!”
說完,大梅匆匆地洗了一把臉,就冒雨一溜小跑趕往地委,縱是跑的時候,她仍然端著練功的架勢,到了地委大院門口,她又是一個“大亮相”收了練功的姿勢,這才大步向地委辦公室走去……
來到地委辦公室的時候,隻見這裏顯得十分緊張,電話不停地響著,幹部們不時地進進出出,好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大梅幾步來到了馬書記辦公室門前,透過簾子,見馬書記獨自一人趴在一張椅子靠上,默默地望著掛在牆上的一幅巨大的“周口區域圖”!地圖上,用紅鉛筆圈圈點點地劃了許多道道……大梅在門外站了片刻,叫道:“馬書記。”
馬書記仍在看地圖,他頭沒抬,隻是應了一聲,說:“進來。”
大梅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她進門後,叫道:“馬書記,有啥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