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書記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鳳梅同誌,坐,坐吧。”
大梅有些不安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馬書記先是微微地笑了笑,說:“鳳梅,那個蘇,蘇什麼……家屬調來了吧?”
大梅說:“調來了,已經上班了。”
馬書記點了點頭。片刻,他話鋒一轉,很嚴肅地說:“鳳梅呀,我幫過你的忙,我希望你也能幫我一個忙啊。”
大梅一聽,忙說:“馬書記,看你說哪兒去了,有啥任務,你說吧!”
馬書記站起身,點上一支煙,皺著眉頭說:“鳳梅同誌,你可能也知道一點,今年,咱周口地區災情嚴重啊!好幾個縣都被洪水淹了,顆粒無收。一句話,糧食,我需要糧食!原來呢,希望上邊會撥一些……但目前來看,今年受災麵積大,國家也有困難哪。可困難歸困難,辦法還得想,一個原則,不能餓死人哪!……”
大梅聽了,忽一下站起來了,說:“馬書記,有啥吩咐,你就下令吧。”
馬書記說:“……情況很嚴重,我就不多說了。我現在準備借你的戲用用,發兵一支啊。聽說呢,南陽地區沒有遭災,收成比較好,我寫一封信,你帶著劇團到南陽去,就算是‘慰問演出’吧。目的隻有一個:籌糧!”
大梅說:“那得需要多少糧食?”
馬書記說:“十萬火急!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哇!”
大梅知道情況嚴重,說:“那好。馬書記,我馬上就帶劇團出發。”
馬書記上前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人命關天,拜托,拜托了。”
大梅剛要走,馬書記又叫住她說:“哎,前一段,你們搞那個‘板車劇團’下鄉演出的計劃,我已經批過了。怎麼樣啊,這次能用上麼?”
大梅說:“正在搞,差不多吧。”
馬書記說:“噢,那就好。”
帶著地委馬書記的親筆信,劇團趕到南陽的時候,已是三天後的下午了。安頓好劇團,大梅,朱書記,導演蘇小藝等人帶著書記的親筆信,匆匆趕往南陽地委住地。幾經周折,他們終於見到了南陽地委的徐書記。徐書記見是名演員大梅來了,自然是十分的熱情。待徐書記看完信後,眉頭卻皺起來了,他微微地笑了笑,說:“實話對你們說,我們這裏也不寬餘呀……”說著,他稍稍地考慮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們既然來了,又是專程來慰問演出的。我首先表示感謝。糧食嘛,我們這裏也是很緊的,我咬咬牙,給你們五萬斤!行吧?”
大梅說:“徐書記,才五萬斤?我們那裏淹了好幾個縣,顆粒無收啊!我可是帶著任務來的,就多給點吧……”
徐書記說:“大梅呀,就這五萬斤紅薯幹,已經是我的最高權限了!至於夠不夠,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呀……不過,我聽說,山裏邊情況好一些,可你們要是下去,山裏又不通車,太辛苦了吧?”
大梅說:“我們不怕,我們有準備。既然山裏情況好,我們就下去!”
徐書記笑著說:“這樣,咱先吃飯。今天我請客!”
大梅說:“飯就不吃了。我們先下去,待回來後再請你看戲。”
徐書記笑著說:“飯還是要吃。一定要吃。名演員來了,大梅來了,我們南陽要是連頓飯都管不起,說起來不讓人笑話麼?吃吃吃。”
大梅笑著說:“徐書記,這樣行不行?飯我吃,我一定吃,可你得讓我帶走吃,讓我帶走行不行?”
徐書記一怔,笑了,說:“你這個大梅呀,又將我軍哪。”
大梅說:“徐書記,再加一千斤紅薯幹吧?就一千斤,這就算你請客了!”
徐書記搖搖頭,卻一言不發,扭過身去看地圖……
這時,朱書記私下裏扯了扯大梅,小聲說:“可不能再胡說了……”
徐書記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地圖,片刻,他轉過身來,看著大梅,許久,才深情地說:“衝你對周口的這份感情,好!我再加五千斤玉米吧。雖然也是雜糧,要耐吃些。”
大梅一聽,即刻彎下身去,給徐書記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說:“謝謝,謝謝徐書記,你這五千斤玉米,不知要救多少條命啊!”
後來,三人出了地委大院,在路上,朱書記說:“大梅呀,剛才我真替你捏把汗。你怎麼能跟領導討價還價呢?”
蘇小藝說:“是。是。我也嚇壞了。怕他一生氣,那五萬斤也不給了。”
大梅說:“十萬火急,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伏牛山連綿千裏,當越調劇團進山後,他們才真正體會到大山的厲害。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呀!放眼望去,幾十輛板車(架子車)像長蛇一樣一字排開,在山間小道上行進著,車上裝有各樣的布景、道具等演出用的裝備……前邊,第一輛板車上紮著一杆大紅旗,旗上有“周口越調劇團/下鄉慰問演出”的字樣,演員們一個個徒步行走,開始還是有說有笑的,慢慢地,一個個就累成“敗兵”了。但是,在崎嶇的山路上,演員們三五一組,拉的拉,推的推,仍顯得很堅強。
他們每到一個山村,就不斷有人跑出來,興奮地高聲喊道:“喂,有戲了!”
挑水的姑娘對人說:“有戲了!大梅的戲!”
挑柴的對放羊的說:“有戲了!大梅的戲!”
放羊的對趕驢的漢子說:“有戲了!大梅的戲!”
也有人對著山那邊喊:“有戲了!”那喊聲傳得很遠……
越調劇團演出的第一站是一個叫“大灣”的村子。他們找到了一片山間空地,就在那片空地上搭台唱戲。經過了一下午的忙碌,到傍晚時,一個由幾十輛板車臨時搭建的舞台已經裝好了……
當天晚上,台下,是黑壓壓的人頭;成千上萬的鄉親蜂擁而至,有很多人爬到了周圍的樹上。
掛在舞台前的兩個大喇叭裏,正播送著音樂……突然,有人在大喇叭上喊道:“黑溝子村的,黑溝子村的王狗蛋,你媳婦趕戲崴住腳了,讓你立馬回去!……”
“哄”,人群裏傳出一片笑聲!
片刻,鈴聲響了,報幕員嫋嫋婷婷地從幕布裏走出來,先是對觀眾示一禮,而後對著麥克風說:“各位父老鄉親,你們好!周口越調劇團慰問演出,現在開始!首先由著名演員申鳳梅同誌,給大家見個麵……”
一時,台下掌聲雷動!當已化了裝的申鳳梅從後台走出來時,觀眾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
申鳳梅走上前台,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她兩手一拱,說:“各位父老鄉親,說實話,我申鳳梅今天是向各位要飯來了!我們周口那邊遭災了,大水淹了好幾個縣,顆粒無收,眼看這個冬天就過不去了!老鄉們,待會兒,你們看了我的戲,家裏要是有多餘的糧食,就支援支援我們吧。我大梅在這裏給你們作揖了!”
霎時,台下靜了,沒有人再亂嚷嚷了……
山村的夜是墨色的,那夜一墨一墨的黑,那黑一層一層的疊出不盡的動感,在一片混沌中潤出了無限的神秘。那天就像是一口煮星星的大鍋,鍋是無邊無際的,那星光的閃爍也是無邊無際的,叫人不由地遐想!
戲台上,大梅那別具韻味的唱腔在夜空中傳的很遠很遠……
第二天早上,陽光普照,那山那樹都在一片金色中放著滋滋潤潤的光芒,山醒了,一切都醒了,突然有人從臨時搭起的棚子裏探出頭來,猛地“呀”了一聲,說:“快來看哪!”
隻見,在“臨時舞台”前邊的空地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糧食:紅薯是一堆一堆的;玉米是一串串的;紅薯幹是一袋一袋的;烙餅是一疊一疊的;還有一袋一袋的柿餅、核桃……那些個裝了糧食的布袋上大多寫有名字:王書成,劉二狗,張保元,拐家,麥芒,春山,書懷,葛三,葛四……
這時,演員們全都擁出來了,看看這一袋,摸摸那一堆,不住地咂嘴說:“山裏人厚道哇!”
這時,大梅高興地說:“照這個勁兒,咱一天唱三場!”
站在一旁的朱書記很關切地說:“大梅,你可是主角。這個……白天夜裏連軸轉,累垮了咋辦?!”
大梅說:“沒事。我沒事。隻要有糧食!”
陽光下的伏牛山,滿山紅柿……劇團在大灣唱了三場後,又來到了後溝。
“臨時舞台”又搭在了另一個山坳裏。在舞台前的空地上,堆著各樣的糧食,紅薯堆得越來越高!
上午,演出前,大梅站在舞台上,又是大著嗓子對觀眾說:“鄉親們,我申鳳梅是要飯來了!……”
下午,“臨時舞台”前仍是人山人海!山裏的孩子們在台下鑽來鑽去,一個個扒著縫隙往上看。
一個說:“看不清,我看不清。”
一個說:“摳個眼兒。摳個眼兒。”
夜裏,看戲的小夥子看著、看著,偷偷地鉤了一下身旁姑娘背在後邊的手,姑娘躲了;那小夥再鉤……
第三天上午,在穀場上,兩個光脊梁的鄉下漢子竟為了一場戲吵起架來。鄉下漢子吵架的方式是背著手頭對著頭“頂牛”!他們從南邊頂到北邊,又從北邊頂回到南邊……
一個氣呼呼地說:“李天保吊孝!”
一個說:“王金豆借糧!”
一個說:“胡日白!”
一個說:“你胡日白!”
一個老漢攔住兩人說:“幹啥?這是幹啥?!”
兩人都呼呼地直喘氣……
一個說:“我說是《王金豆借糧》。他非說是《李天保吊孝》!……”
另一個叫二憨的說:“咋?俺爹說哩!”
那個漢子說:“你爹?你爹耳背,能聽個啥?!”
二憨說:“俺爹早先看過,咋?!”
那個漢子罵道:“呸!你爹老燒?!你咋不把她請你家去唱哪?!”
二憨惱了,一頭頂了過去!紅著眼,隻想跟他拚命!……
勸架的老漢忙上前死死地拽住他,說:“恁倆呀,頭頂爛也沒用,去問問不結了?”
那個漢子繼續用嘲笑的口吻說:“你爹懂戲?你爹懂個屁?!你去問問,有本事你去請、去問哪?!”
二憨悶了一會兒,一跺腳,冷不丁說:“你狗日的等著,我就去問問!”
二憨是個死心眼,他說去問就真的去問了。他先是氣呼呼地回到家,立馬從窖裏拔了兩袋紅薯,而後他挑著兩袋紅薯來到了“臨時舞台”前,正當他掀著幕布往裏看時,被崔買官發現了,買官說:“看啥,看啥哩?”
二憨說:“我我我……不看啥,我送糧食呢。”
買官看了看,說:“好,好,放下吧。”
然而,當二憨把兩袋紅薯倒在了地上後,卻沒有走的意思,仍是遲遲疑疑地往裏邊張望……
買官說:“你怎麼還不走呢?”
二憨噫噫艾艾悶聲悶氣地說:“俺,俺想見見……大梅。”
買官看了他一眼,說:“嗨,你見見大梅,口氣不小,你是誰呀?!主要演員,能是誰不誰都見的?!”
二憨吞吞吐吐地說:“俺就問她句話。”
買官嚇唬說:“別說是你,縣長來了也不一定見得上。不行!”
二憨說:“就問句話,還不行?”
買官說:“我說不行就不行。”
二憨重重地“哼”了一聲……
買官說:“你哼啥哼?”
二憨氣了,一強脖子,說:“我就哼了?!”
這時,大梅從裏邊出來了,忙問:“咋回事?啥事?”
立時,崔買官用嘲笑的語氣說:“他要見你。你說說,一個二半吊子,還非要見你。”
大梅見地上有一堆紅薯,就很客氣地說:“大兄弟,你有啥事?”
二憨見真是大梅,一時竟結巴起來:“是,是這……俺爹,俺爹他……耳、耳背……他老、老喜歡你的戲,就是那、那……李天保吊孝那、那、那一出……”說著,說著,他越說越說不清楚,竟急了一頭大汗。
大梅就問:“你爹多大歲數?”
二憨說:“俺爹七、七、七十六……我都、都挑了三、三回糧食了。頭、頭一回是‘一那個’紅薯幹,二一回是半樁子玉、玉米,這、這三一回是我從窖裏拔的紅薯……”
大梅說:“那謝謝你了。你爹想聽我的戲?”
二憨說:“那、那也,不……不敢。就、就……”
大梅脫口就說:“走,上你家去。”
崔買官刺道:“大梅,你可是名演員!誰不誰你都去唱?這,這也太不值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