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感歎說:“坐坐,你坐嘛。鳳梅呀,說老實話,我看了戲,大吃一驚!真是沒想到,河南竟然飛出了個金鳳凰!我這不是誇張,我一點也不誇張。一般的演員,有的能演‘旦角’,有的會‘生角’,像你這樣,‘旦角’、‘生角’都能唱,而且還唱得這麼好的,我真是還沒見過。了不起,了不起呀!……”
杜近芳也說:“是好,真好。《李天保吊孝》裏‘哭靈’那一段,內在感情表達得那麼細膩,那麼豐富,真是催人淚下!”
大梅聽了,連聲說:“老師們太誇獎了,還是多說說我的毛病吧,地方劇種,戲演得也比較粗糙……”
袁世海說:“不,不,袍帶戲可不是誰不誰都能演的。你的諸葛亮很大氣,你把諸葛亮演活了!唱腔也很有特點,質樸,優美,尤其那唱中帶笑,真讓人……”說著,袁世海一拍椅子,激動地站了起來,“還有,還有一板好唱。我數了,整整一百零八句,一氣嗬成,真好!我要把你們介紹到北京去!我一定要把你們越調請到北京!請你這個河南的‘諸葛亮’到北京去演出!”
大梅一聽,更是激動了,說:“袁老師,我、我這一趟真是沒有白來呀!越調是河南的土戲,想不到您能給這麼高的評價。太謝謝您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兩位老師,我既然來了,你們兩位得好好教教我……袁老師是大藝術家,杜老師戲中的‘女紅’,那真是惟妙惟肖!”
袁世海說:“謝什麼?一筆寫不出兩個‘戲’字,不管是哪個劇種,都是一家人嘛!”
三個人越說越激動,越湊越近,很認真地切磋起來……
當晚,吃過飯,當大梅回到光明劇院時,一見到黑頭,她竟忍不住掉淚了……
黑頭說:“咋?又沒送到?”
大梅說:“哪呀,我是太高興了!”說著,她就把見到袁世海、杜近芳以後的情況給他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黑頭一聽,說:“就是嘛,大演員就是大演員!這才叫‘戲’。”
三天後,當中國京劇團離開開封時,大梅、蘇小藝等人專程去火車站為他們送行……
在站台上,袁世海握著大梅的手說:“……回到北京,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傳‘越調’。為你們請功!京劇也要向你們地方戲學習,到時候,歡迎你們到北京去演出!”
杜近芳也握著大梅的手說:“願早日在北京相會!”
大梅握著兩人的手,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蘇小藝激動地重複說:“大師啊,這真是大師風範!”
大梅回來後,把袁世海要推薦越調到北京去演出的消息告訴了大夥。一聽說他們有可能進京演出,劇團上下都很激動!北京啊,北京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那可是首都啊!當天晚上,導演蘇小藝就召集全體人員開會,在會上給演員們做動員。
他揮著手說:“啊,人家袁世海先生說了,他要把我們越調介紹到北京去,到北京去演出!這對咱們團來說,是個大喜事!北京是什麼地方?是皇城,是我們的首都,說不定,中央領導都要看我們的演出……所以,這一段,每一個演員,都要抓緊業務上的提高,不能有絲毫的懈怠!不管是誰,哪怕遲到一分鍾,也得把名字給我寫到這個小黑板上,以儆效尤!另外,罰款兩元!”
聽了導演的話,一些年輕演員嚇得直吐舌頭……
袁世海的確是一個非常重情義的熱心人,他一回到北京,就忍不住地給人介紹河南的劇團水平高,他幾乎是逢人就說。剛下車那會兒,一進院,他就給碰到的每一個人介紹申鳳梅。袁先生進院後,一邊走一邊與人打招呼。有人見了他說:“噢,回來了?”
袁世海就說:“回來了。這一次下去真是開眼界了!河南這地方不得了,出人才呀!”
那人說:“噢,有啥收獲?”
袁世海說:“收獲大了。河南有個申鳳梅,呀呀,把諸葛亮演活了!”
那人有點不相信,說:“女角?能演‘袍帶戲’?!”
袁世海說:“女角,不但是會演袍帶戲,簡直絕了!人家是旦角、生角都能演哪!”
那人不相信地問:“戲你看了?”
袁世海說:“看了,連看了三場!……”
那人說:“別人說了,我未必信,可你老袁說了,我信。要是真好,可以請他們到北京來麼。”
袁世海高興地說:“我正有此意呀。”
走著,又碰見了熟人,袁世海又停下來給人介紹一番……後來,袁世海說的多了,人家都說他成了河南的“說客”了!他笑笑說:“說客好啊,說客好!”
周口這邊呢,自不必說,團裏所有的演員都在加緊排練。大梅更是一天三晌,每一出戲都是“扣”了再“扣”,生怕進京演出會出什麼紕漏。一天早上,大梅剛出家門,正要趕著去劇場排戲,突然聽到有人扯著喉嚨叫她!她心裏說,這是誰呀?喊魂哪?!
誰知,在劇團宿舍院門口,一個憨憨的鄉下漢子(二憨)肩扛著一個斷了軸的架子車下盤,一臉的煤灰,竟然跟看大門的老頭鬧上了。
開初,看大門的老頭說:“哎哎,你找誰哪?”
這二憨竟硬硬地說:“找誰?找大梅!”
看大門的老頭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你認識大梅?”
二憨竟氣昂昂地說:“認識,可認識。看你說的,咋不認識呢?唱戲的大梅,誰不認識?!”
看大門的老頭探問道:“你,跟她是老鄉?”
二憨說:“俺是南陽哩。她去俺村唱過戲,我還跟他說過話哩……”
聽他這麼一說,看門的老頭惱了,說:“去,去。滾去吧!我還以為你跟她是老鄉呢?!”
二憨說:“大爺,你咋罵人哪?我就是認識麼。你讓我進去吧。”
老頭氣呼呼地說:“淨瞎諞!下力人,一點也不實誠,我就不讓你進!”
二憨急了,說:“我給你唱一段吧?我給你唱一段大梅的戲,你聽聽……”
老頭不耐煩地說:“去,去去!”
二憨無奈,探身往裏看了看,一時性起,竟站在門口高喊起來:“大梅!大梅!……”
老頭火了,說:“喊啥?你胡喊個啥?!”
二憨解釋說:“俺遇上難處了,在這周口地界上又不認識人,俺就知道大梅,你不讓俺喊,咋辦哪?!”說著,他又大聲喊起來:“大梅!大梅!……”
正在這時,大梅夾著個包從家那邊趕過來了,她一邊走,一邊應聲說:“誰呀?這是誰呀?給我喊魂兒呢?!”
這邊門口,二憨高聲說:“我呀!是我,你不認識我了?!”
大梅匆匆地走到門口,上下打量著,說:“你,你是……?”
二憨忙說:“我是二憨哪。南陽的,聽過你的戲。你不認識我了?”
大梅望著他,仿佛在回憶什麼,而後,就隨口說:“噢,噢噢。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你找我有啥事?”
到了這時,二憨竟然哭了,他流著淚說:“大姐呀,俺是萬般無奈才來找你的。俺是遇上難處了,在這兒也不認識一個人……”
大梅說:“兄弟,別哭,有啥難處你說吧?”
二憨流著淚說:“出來拉煤哩,車軸斷到路上了,走不了了,帶的盤纏也花完了……我是沒有辦法,才一路問著摸到這裏來的。”
大梅說:“你別說了,兄弟。換個車軸得多少錢?”
二憨吞吞吐吐地說:“人家說,咋也得七八塊……”
大梅立時從兜裏掏出了十塊錢,遞給了二憨,說:“十塊夠不夠?”
二憨捧著錢,一下子噎住了,無語……
大梅說:“不夠?”說著,又要掏兜……
二憨喘了口氣,十分感激地說:“夠了,夠了。恩人哪,要不是你,我就回不去了……”
大梅說:“去吧,趕緊換個軸。知道地方麼?”
二憨說:“著。我著。”
大梅說:“那你去吧。兄弟,我不送你了,我這邊還等著排戲哪……”
等二憨走後,大梅朝著排練廳的方向走去,可她走了幾步後,又返身追了回來,她小跑著追到了大街上……終於又追上了扛著架子車下盤的二憨,待追上他後,大梅說:“兄弟,剛才我忘了,你還沒吃飯吧?南陽路遠,這五塊錢,你路上用……”說著,硬把五塊錢塞到了二憨手裏,扭頭就走。
二憨站在大街上,突然滿臉都是淚水!他肩上扛著那個壞車軲轆,身子轉著圈,嗚咽著說:“其實,你不認識我,我知道你不認識我……”
大梅覺得時間不早了,就急著往排練廳趕。可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一步,所有的演員們全都到了,就大梅一個人來晚了。
那時,看了表的青年演員阿娟小聲對夥伴說:“時間已過了兩分了,申老師還沒來呢。這回可有導演的好看了!”
當大梅匆匆地走來時,所有的目光都望著她……
蘇小藝站在舞台上,沉著臉,一聲不吭……
這時,有人在下邊低聲說:“這一回是團長遲到了,看他咋辦吧?”
隻見申鳳梅怔了一下,便走上了舞台,隻見她徑直走到那個小黑板前邊,拿起粉筆,在小黑板上恭恭敬敬地寫上了:“遲到者:申鳳梅”幾個字……而後,她放下手裏的粉筆,麵對眾演員,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說:“對不起,我耽誤大家的時間了,我向各位做檢查……”說著,她從兜裏掏出了兩塊錢,默默地放到了那張桌子上……
此刻,全體演員都默默地望著她,沒有人說話,誰也不說一句話……她是團長,又是主角,她都認罰了,誰還能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