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導演怔怔地望著她,好半天才說:“申大姐,你沒病吧?我當導演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有人讓戲的?更別說上電影了……”
大梅懇切地說:“我有個學生,是個苗子,長得也好,讓她上吧。她上更合適……”
吳導演卻不客氣地說:“大姐,不客氣地說,電影不是誰不誰都可以上的!條件是很苛刻的,別說是你的學生,就是我的親妹妹也不行!特別是戲曲片,必須是名角!”
大梅說:“導演,這樣行不行,讓她來試試鏡?要是你相不中,就算了。咱培養個人不容易,你就讓她試試吧?”
吳導演終於說:“你能說出這個‘讓’字,就讓我刮目相看了!好,就讓她來試試吧。”
當天晚上,青年演員王玲玲匆匆走進了大梅住的房間,說:“申老師,你找我?”
大梅坐在床邊上,看了她一眼,說:“你站好,讓我看看。”
王玲玲怔了一會兒,說:“到底啥事呀?”
大梅望著她,看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
王玲玲不好意思地說:“申老師,你看你……”
大梅笑著說:“不錯,我沒有看錯。明天上午,你跟我到電影廠去一趟。”
王玲玲驚喜地說:“電影廠?”
大梅說:“好好打扮打扮,跟我去見個人。”
王玲玲一驚,問:“見誰?”
大梅笑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大梅把王玲玲領到了北影廠。接著,又把她帶到了一個攝影棚內,說:“你去試試鏡。”
王玲玲更吃驚了,說:“我?!”
大梅說:“不是你是誰?去吧,別怕。大方點。”說完,她就走了。
當王玲玲站在攝像機前的時候,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
這時,那個年輕的攝像一邊擺弄著鏡頭,一邊隨口問:“你就是申鳳梅?”
王玲玲詫異地四下看了看,說:“我不是申鳳梅。”
那人一怔,說:“不是你怎麼來了?”
王玲玲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難堪地說:“我,我也不知道……?”
不料,那人竟不耐煩地說:“回去,回去,胡鬧!”
就在這時,大梅過來了,她搶上一步,說:“是我讓她來的。我跟導演說好了,讓她來試試鏡。”
那人看了大梅一眼,很勉強地說:“噢,好,好吧。”
當天下午,王玲玲要拍電影的消息不脛而走,一下子就在劇團裏傳開了!一時,劇團的一些青年演員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玲玲……有的忍不住問:“聽說你去電影廠了?”
有的用不無嫉妒的語氣說:“行啊,玲玲,你要上電影了?!”
有的說:“那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有的說:“哼,那還不是申老師的勁……”
聽了這些風涼話,王玲玲心裏非常委屈,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從房間裏走了出去,出了門,徑直就去找申老師去了。
在另一個房間裏,大梅、蘇小藝、朱書記三人正在商量拍電影的事情,三個人坐在那裏,顯得十分嚴肅。
蘇小藝說:“老申,你真要讓?”
大梅說:“真讓。”
蘇小藝說:“大梅,人家可是請你的,你讓玲玲上,這,這不好吧?”
朱書記也說:“是啊,這個事你還是再考慮考慮。拍電影可不是個小事情,萬一演砸了,咱劇團的名聲……?”
大梅說:“讓玲玲上吧,她是個苗子。兩出戲,她演‘李天保’,我演‘諸葛亮’,人家導演都同意了。再說,也該讓年輕人上了,這是個機會。”
這時,門突然開了,玲玲站在門口,含著淚默默地說:“申老師,還是你演吧。人家是專門請你演的……”
大梅說:“傻!多好的機會呀。多少人爭著搶著要上哪!”
王玲玲說:“我怕演不好,砸了老師的牌子。再說,那麼多演員,都眼巴巴的……”
大梅說:“你好好演,我不怕砸牌子。”
王玲玲說:“我太年輕,怕萬一……”
大梅說:“年輕?你多大了?”
王玲玲說:“二十了。”
大梅說:“在戲班裏,我十四登台,十六就挑大梁了。”
大梅接著說:“你能演好,我相信你能演好。”
王玲玲怔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撲到了大梅的懷裏,哭起來了!
蘇小藝心裏一直藏著一句話。
他總是想找機會對玲玲說說,可他沒有機會。有那麼幾次,趁著沒人,他剛要湊上去,可王玲玲卻有意無意地躲開了。自從玲玲從戲校畢業回來後,蘇小藝發現,王玲玲像是一下子成熟了,她不那麼愛笑了,總是靜靜的,臉上帶著一種憂鬱。這對蘇小藝來說,就更加重了他內心的愧疚之情。是的,他喜歡她,他是那樣的喜歡她!可他……人哪!你一旦背上了什麼,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就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單位,一架機器上的零件。所以,該埋沒隻好埋沒了。可心裏還是痛啊!所以,他總想找機會對她說點什麼。
這天,化裝間裏就剩下王玲玲一個人了,趁沒別人的時候,蘇小藝快步走過來,叫住了王玲玲。他說:“玲玲……”
王玲玲離他有六七步遠的樣子,聽到他的喊聲,身子顫了一下,扭過臉來,有點害羞地、也有點吃驚地望著蘇小藝,可她並沒有迎上去。
蘇小藝左右看了一下,有幾分矜持地走過來,說:“玲玲,一定要好好演,這對於你來說,是個極好的學習機會!”
王玲玲慢慢地勾下頭去,輕聲說:“謝謝。”
蘇小藝小聲問:“拍電影的事,事前,你找過申老師麼?”
王玲玲搖搖頭,說:“沒有。”
蘇小藝說:“你申老師肯讓,那是一個演員的氣度……大氣呀!你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
王玲玲仍低著頭說:“我知道。”
蘇小藝遲疑了片刻,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他隻是又一次重複說:“要抓住機會!”
蘇小藝還是沒有說出口。
自從申鳳梅在京城一炮走紅之後,周口越調劇團一下子紅遍了全國!各地邀請他們演出的函件像雪片一樣飛來。於是,他們受文化部的委派,又開始了走向邊疆的巡回慰問演出。
由於大梅的照片在各大報紙上都登載過,所以無論在火車還是汽車上,她常常被一些戲迷們認了出來,隻要一看是她,人們大聲喊:唱一段吧?唱一段!
大梅二話不說,站起來就唱……
一次,在車上,看大梅手扶著晃動的車座在唱,一位老人讚歎說:“看看人家,名演員,一點架子也沒有!”
又有一次,在汽車上,大梅又被乘客認出來了。於是,在人們的呼喚下,她又站起身來,手扶著車上的欄杆說:“好,唱一段就唱一段吧。”頓時,車廂裏掌聲四起!
在新疆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大梅在唱……
在一座座軍營裏,大梅在唱……
在隻有一個戰士持槍站崗的雪山哨卡上,大梅喘著氣在給他一個人唱……那持槍站崗的戰士聽著聽著竟然落淚了……
大梅拍拍他說:“小兄弟,你保家衛國,比我辛苦啊!……”
戰士鄭重地給大梅行了一個軍禮!說:“不苦。”
大梅說:“咦,聽音兒,你是咱河南人?”
戰士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梅高興地說:“小老鄉,你給咱河南人爭光了!”說著,把一包香煙給他塞進了衣兜裏……
在煤礦上,千米礦井下,掌子麵上,大梅頭戴礦燈,身穿工作服,在給井下當班的煤礦工人們清唱……那些挖煤的工人們,拚命給她鼓掌!高喊道:“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人家一喊,大梅就再唱一段……
夜半時分,大梅又特意走進了煤礦的食堂,對值夜班做飯的三位大師傅一人遞上一包煙,說:“師傅們,你們辛苦了,你看,叨擾你們忙到現在,戲也沒看成,我給各位師傅唱一段吧?……”
說著,她就站在廚房裏唱起來了……
三將軍哪,你莫要羞愧難當;
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
想當年,長阪坡你有名上將;
一杆槍,戰曹兵無人可擋。
如今你,年紀邁發如霜降;
怎比那薑伯約血氣方剛。
今日裏,雖說你打回敗仗;
怨山人用兵不當你莫放在心上……
整整一冬一春,千裏大戈壁上,一根根電線杆上的大喇叭裏,都回蕩著申鳳梅的精彩唱段……
劇團終於回來了。
風塵仆仆的,申鳳梅一推開屋門,見家裏空空蕩蕩,一些簡單的家具上,已落滿了灰塵……大梅進門就往地上一出溜,人像是癱了一樣,有氣無力的對黑頭說:“叫我先喘口氣,然後做飯。”
黑頭隨手把包放在地上,呆呆地站在那裏,也不說話……
大梅癱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我身上一點力也沒有了。哥,給我點支煙。”
黑頭從兜裏掏出煙來,點燃後遞給坐在地上的大梅……
大梅接過來吸了兩口,說:“待會兒咱吃芝麻葉麵條吧?”
不料,此時,黑頭竟然往地上一趴,說:“別坐地上,地上涼。坐這兒。”
大梅“吞兒”笑了,說:“你也別這樣,隻要少打我兩次,就行了。”
黑頭臉一沉,竟然說:“我打過你麼?”
大梅嗔道:“好,好,你沒打過我……”
黑頭竟固執地說:“我說過多少遍了,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戲’!”
大梅說:“行,你打的不是我,是戲,你都是為我好。”
兩人說著,說著,都笑了。這是他們兩人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
不料,三天後,劇團的氣氛抖然緊張起來!
這天,劇團的全體人員都接到通知集合在排練廳去開會,說是要傳達上級的重要文件精神。會議開得非常嚴肅,在會上,朱書記傳達了上級的文件,他念道:“……我們不能讓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長期占領舞台,要大力提倡演革命現代戲和樣板戲,這是個態度問題,必須從政治的高度來認識……”朱書記念完文件後,以征求意見的口氣說:“省裏馬上就要搞現代戲調演了,咱團咋辦?大家發言吧,都說說。”
一時,都不說話了,沒有人說一句話。有人偷偷地看了大梅一眼,可大梅竟一聲不吭。過了很久之後,才有人在下邊議論說:
“看來,這古裝戲是不讓演了!”
“可不,報上都公開批判了!”
“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麵多寬哪!一下子都演不成了!”
蘇小藝怔怔地站起身來,詫異地說:“哎呀?那咋辦呢?咱已在上海訂了古裝戲的服裝了呀?這,這可怎麼辦呀?!”
朱書記問:“還能退貨不能?”
蘇小藝說:“怕是不行了,合同已簽過了,錢也付過了……”
朱書記說:“已經訂過的,就算了。都說說吧,大家都說說。大梅你帶個頭……?”
大梅仍然愣愣地坐著,也不知在想什麼……
朱書記又叫了一聲:“大梅……”
有人推了她一下,大梅急忙站起身來,她遲疑了一下,咬咬牙,終於表態說:“我沒意見。黨讓演啥,我就演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