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蘇小藝也跟著說:“排完《紅燈記》,咱馬上就上三小戲:《紅大娘》,《扒瓜園》,《賣籮筐》,保證不耽誤參加調演。”
往下,崔買官竟然第一個站了起來,他一捋袖子,慷慨激昂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就在崔買官背語錄的當兒,眾人都側目而視,緊接著都笑起來了。可崔買官卻一本正經地說:“笑什麼笑?嚴肅點,這可是你死我活的鬥爭!”
崔買官的話剛落音,不料,牆外電線杆上的大喇叭裏也播送起新華社述評文章來:“……長期以來,我們的舞台一直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所占領……”
崔買官立時趾高氣揚地說:“聽聽!聽聽!”
往下,崔買官很主動地拿出一張報紙,高聲地、陰陽怪氣地在念起來:“……《海瑞罷官》並不是芳(芬)芳的鮮花,而是一那個(株)毒草!影響很大,流毒很廣,聽聽!這個這個……在舞台上,銀布(幕)上表現出來的東西,大量是資產階級、封建主義的東西!……聽聽,聽聽!”
“哄”,這一次,人們笑得更厲害了!
可這一次,崔買官卻不知道人們究竟笑什麼……
從此,劇團開始排練現代戲了。可是,從古裝戲到演現代戲,對大梅來說,竟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關卡!
這天,在排練場上,導演蘇小藝大發雷霆!他摔打著手裏拿的一個夾子,氣衝衝地跑上前對著大梅喊道:“停!停!你?!……你是張大媽。你要記清楚你的身份,我再說一遍,你是張大媽!張大媽咋走的?你是咋走的?你會走路不會?你連走路都不會了?荒唐!重來!”
正在排《紅大娘》的大梅一下子傻了,她站在那裏,臉紅了又紅……片刻,她喃喃地說:“我錯了,我再來……”說著,她穩了穩情緒,又照著劇情一邊表演著走上台來……可她越是怕出錯,就越出錯,走得就更不像樣了……
站在一旁的演員們忍不住“哄”的笑了……
這時,蘇小藝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把手裏的夾子重重地拍在了放有水杯的桌子上……指著大梅,劈頭蓋腦地說:“咋回事?你到底是咋回事?!你,你怎麼這麼笨哪?!走路,你到底會不會走路?就是一般地走!平平常常地走!像一個農村老太太那樣走,知道麼?你拿個什麼架?你見誰走路還端著個架子?你說說?!我再告訴你一次,這是現代戲!你演的是現代戲,你、是、張、大、媽!明白了沒有?!”說著,他學著大梅走的姿勢:“這,這這這、像什麼樣子?!”
“哄”的,人們又笑了!
此刻,在大庭廣眾之下,大梅掉淚了,她流著淚說:“我再來,我再來……我一慌就、忘了。導演,你別生氣,我我我……再來。”
蘇小藝沉著臉,好半天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好,再來一次吧。”
這次,大梅走得慢了些,力求走得像一個農村老太太……可是,她仍然走得很僵硬,就像腰裏塞著塊坯似的!
蘇小藝終於忍耐不住了,他“咚”的一聲,把那個夾子摔在了地上,夾子裏的十幾頁紙飛了一地……他跳起來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不排了!不排了!這戲沒法排了!簡直、簡直是……對牛彈琴!還想拿獎呢?拿個屁!……”說著,他一甩圍巾,揚長而去。
崔買官卻故意大聲說:“哼,有些人,就會演帝王將相!連個老太太都演不好……”
此刻,隻聽“哢嚓”一聲巨響,黑頭把揣在懷裏的兩個小茶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大梅立在那裏,滿臉都是淚水……片刻,大梅擦幹了眼裏的淚,又快步追了上去。
大梅跟在導演的身後,追著蘇小藝的屁股說:“兄弟,你讓我試試,你就再讓我試試吧……”
蘇小藝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大梅說:“我笨,我知道我笨,我這人就是有點笨……”
這時,蘇小藝突然停住步子,扭過頭,很認真地說:“大姐,算了。你別演了。你是名演員,想想,我不該那樣對你,對不起了……”說著,蘇小藝很認真地給大梅鞠了一躬!
大梅說:“兄弟,你這是打我的臉呢。你別這樣,是我不對。你該吵吵麼。你罵也行,不行就罵我兩句,我不會計較。你是導演,你說咋咱就咋,你就讓我再試試吧?”
蘇小藝被感動了,他轉過身說:“大姐,你還不明白麼?你是演古裝戲演習慣了。這不是你的錯,你是在古裝戲裏泡得太久了,出不來了!大姐,這不能怪你呀……可演現代戲,你……?!”
大梅流著淚說:“我知道,兄弟,我知道啊。可是,上頭……提倡的是現代戲。以後不讓演古裝戲了。你說,我要不演,我不成了廢人了麼?!兄弟呀,你幫幫我,幫幫你大姐吧!我學,再難我也學!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我不怕吃苦,我求你了,你就讓我試試吧……”
蘇小藝一下子怔住了,他就那麼直直地看著大梅。片刻,他說:“大姐,你讓我說實話麼?”
大梅怔了怔,說:“你說,你說。”
蘇小藝歎口氣說:“我說一句實話。大姐,太難了,太困難了!你已經溶化到古裝戲裏了,回不來了。”
大梅說:“那按你說,我是沒救了?”
蘇小藝說:“大姐,我看,就算了吧。”
大梅哀求說:“照你說,我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蘇小藝歎口氣說:“也不能說一點希望沒有,隻是太難了!”
當天夜裏,當黑頭喝了幾盅酒回到家時,一推門,卻見屋子中央放著兩塊磚,大梅在那兩塊磚上跪著!……
黑頭看了看她,默然地坐在小桌前,仍是一口一口地喝悶酒!
大梅跪在那裏,哭著說:“哥呀,咋辦呢?我完了,我不會演戲了,我成了廢人了!”
這時,黑頭拿起酒瓶,咕咕咚咚地喝了幾大口酒!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大梅跟前,揚手給了她兩個耳光!惡狠狠地說:“哭?哭哭就行了?你死吧!不會演戲你去死!”
片刻,黑頭又吼道:“好好想想,你是個啥?!”
大梅在那兩塊磚上整整地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大梅心一橫,推出一輛自行車,又上街買了兩匣點心,而後騎車來到了瞎子劉的家。
月光下,院子裏霧水白白,屋子裏卻顯得很黑,大梅在院子裏站著,她剛要叫,卻見屋裏閃了一下,忽的有了亮光,那是瞎子劃著了火柴,頓時,油燈亮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是梅吧?”
大梅說:“劉師傅,是我。”
瞎子劉說:“我就知道是你。咋又花錢?”
大梅走進來,隨手把兩匣點心放在土桌上,說:“來看看你。”
瞎子劉說:“如今你名聲大了,奔生活吧。我就這樣了,隊裏待我也不賴……隔三差五的,你還總給錢。”
大梅不由地歎了一聲……
瞎子劉一下子就感覺到了,說:“咋?心裏有屈?”
大梅默默地說:“師傅,我不會演戲了……”
瞎子劉沉默了一會兒,說:“坐院裏吧,我聞出來了,院裏好月亮。”
大梅演不好現代戲,蘇小藝心裏也不痛快。晚上,他來到劇團辦公室,很無奈地對朱書記說:“……換人吧。我看,隻有換人了。”
朱書記沉吟片刻,撓了撓頭,說:“這個,這個,離省裏戲曲大賽隻剩下一個多月了,來得及來不及呀?再說,人家別的團可都是上的名角呀……”
蘇小藝說:“那你說咋辦?她不會走路。一上場她就不會走路了。當然,這也不能全怪她,主要是她演古裝戲時間太長了,一上台就是八字步,咋說都改不過來。她也不是不想改,就是改不過來,你說咋辦?叫我看,隻有一個辦法——換人!”
朱書記嚴肅地說:“我告訴你,部裏說了,今年必須拿獎!咱可是要拿獎的。換了人,你能保證拿獎麼?”
蘇小藝沉默片刻,喃喃地說:“就剩一個多月了,時間太緊,這我不能保證。我可保證不了……”
朱書記說:“換人可以,你必須保證拿獎。”
蘇小藝急了,說:“不換更糟糕。她不會走路,連走路都不會了,還咋上去演哪?”
朱書記無奈地說:“那,那就換吧。換誰呢?”
是啊,換誰哪?蘇小藝也撓起頭來。
在瞎子劉家,大梅和瞎子劉在院子裏坐著。瞎子一句話也沒再說,就在院子裏拉起胡琴來。那琴聲啞啞地傳達著不盡的憂傷。
大梅坐在那兒,默默地聽了一會兒,流著淚說:“師傅呀,我完了,我成了廢人了。我大梅演了一輩子戲,到了,我不會演戲了!我……”說著說著,她放聲大哭!
瞎子劉坐在院中的樹下,一聲不吭,他閉著兩隻瞎眼,默默地、一板一眼地拉著胡琴……
片刻,大梅止住悲聲,默默地含著淚說:“師傅呀,你說,我該咋辦?我是無路可走了……”
瞎子劉仍不語,接著又拉了一曲……那琴聲在不斷地轉換著,一會兒高亢,一會兒低沉,一會兒激越,就像是一架轉動中的老磨……
久久,大梅站起身來,說:“師傅,我走了。”
瞎子劉說:“聽懂了麼?”
大梅說:“聽懂了。”
瞎子劉說:“啥是戲?戲就是一個字:活。活人的運道,生生死死,謂之戲。進了戲,你就不是人了。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三年不唱,人家就把你忘了!”
大梅說:“師傅,我記住了。”
瞎子劉又說:“當年,馬先生要你主攻生角,是對的。那是‘大’。現今,還是先奔生路吧。這謂之‘小’。大大小小,小小大大,也是戲。活著,才有希望啊。話說回來,不管老戲、新戲,都是戲。戲是個樂子,是給百姓順氣的。就我這沒眼人,村裏人憑啥高看我呢?不就是一把胡琴兒麼,間或給爺兒們拉拉,解個心焦罷了……”
大梅說:“我記住了,師傅。我走了。”
瞎子劉說:“夜重了,走吧。路上小心。”
然而,當大梅轉過臉,推上車要走時,卻見院牆外圍著很多村人……村人們見她轉過臉,一個個都親熱地跟她打招呼:
“梅回來了?”
“又看你師傅來了?”
“回來了?梅。”
“咱梅老仁義呀,隔三差五來看看,生怕老頭受屈……”
有些老人說:“瞎子,你狗日的咋恁有福哩?!人家多大的名氣呀,還一趟趟來看你。”
大梅望著眾人,把車子一紮,擦幹了淚,笑著說:“大夥是不是想聽我唱兩句?唱兩句就唱兩句吧。”
立時,掌聲四起!
大梅就站在院子裏唱了一段……
眾人鼓掌後,有人又叫道:“再來一段!”不料,老支書在人群中說話了,他往一個石滾上一站,說:“算了,天晚了,別讓大梅唱了。改天再唱。她又不是不來了……”說著,又吆喝他的兒子:“二怪,路黑,去送送你大姐!”
二怪還未應聲,一些年輕人就搶著說:“我去!我去!……”
老支書說:“去恁多人幹啥?又不是打狼哩。二怪去就行了。記住啊,送到家你再回來!”
二怪在人群中高興地說:“放心吧!”
說著,眾人簇擁著大梅往村外走去,老支書再一次懇切地說:“梅,不管啥時候,這都是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