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段時間裏,大梅找不到自己了。
她熬了很多個夜,掉了很多頭發,人幾乎都要崩潰了!古裝戲肯定是不讓演了,現代戲呢,她……於是,她一次次地問自己,如果我不是‘戲’,那我是什麼呢?!我還會什麼?!我這一輩子不就完了麼?!夜裏,躺在床上,她大睜著兩眼,想啊想啊,越想越覺得要是這樣下去,她還不如死了哪!
她不想就這麼“完了”,她也不能就這麼認了。她從小學戲,也隻能是個“戲”了!於是,一早起來,大梅又跑去找了朱書記。在辦公室裏,大梅決絕地對朱書記說:“……老朱,我隻求你這一次,再給我半個月時間,我下去深入生活。我就不信,我唱不了現代戲!”
朱書記說:“大梅,你是名人,要下去的話,生活上……?”
大梅說:“我不怕,我本就是苦出身,要飯出身,還有啥苦我不能吃?你就讓我去吧。”
朱書記又說:“大梅,你想好,這一次參賽,地區可是要求拿獎啊?”
這時,大梅沉默了。上頭是要拿獎的。可她能保證拿獎麼?可要是不能拿獎,能證明你能演現代戲麼?到了這份上,已經沒有退路了,也隻有豁出來了。大梅咬了咬牙,一拍桌子,說:“我豁出去了,拿獎!”
朱書記再一次說:“大梅,咱可是一言為定啊?”
大梅說:“一言為定。”
朱書記沉默了一會兒,說:“好!我同意,你說你去哪兒?”
大梅想了想,說:“大營。”
這時,站在一旁的蘇小藝也激動了,說:“朱書記,既然團長願意下去深入生活,我陪她去!可有一條,要是還不行,咋辦?!”
大梅又沉默了片刻,瞪著兩眼說:“……要是再唱不好,我死。我寧肯死!”
就這樣,大梅和導演蘇小藝各推一輛自行車,車上捆著被褥,到市郊的大營村體驗生活來了。
田野裏,正在地裏幹農活的婦女們看見她,有眼尖的說:“那不是大梅麼?”有人說:“噫,真是大梅!”於是,一下子圍上來了,她們圍住大梅,一個個嘰嘰喳喳地說:
“梅回來了!”
“真是梅呀,怪不得看著像哪!”
“住幾天的吧?”
“這回可得多住幾天……”
“中午上俺家吃飯!”
“上俺家!上俺家!”
“我知道,咱梅好吃芝麻葉麵條,早上我就泡好了!”
……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著說著,竟爭吵起來了。
有的說:“憑啥上你家?你家有啥好吃的?!”
有的說:“憑啥上你家,你家老好?!”
有的說:“你家有芝麻葉,俺家沒有?芝麻葉有啥稀罕的?真是!”
這時,支書女人往田埂上一站,說:“你們誰也別爭了!這回,我說啥也得強量一回,上俺家!烙饃、稀飯、香椿菜,煎雞蛋!”
當大梅被鄉親們扯來拽去的時候,蘇小藝就在一旁站著。他這個“眼鏡”一下子成了一個局外人,沒有一個人理他,他自己也顯得很失落。但他對大梅是羨慕的。他覺得,一個演員能到這份上,也值了。
就在他們住下的第二天,大梅早早就起來了,她一起來就跟村裏的人一樣站在大鍾下等著隊裏給她派活兒。隊長說,剛來,歇兩天再說吧。她說,歇啥,時間緊,我就是來學習的。說著,見有婦女被派去起糞,她跟著就去了。
在糞坑邊上,見幾個婦女跳下去了,她也跟著把褲腿一綰,鞋一脫,跟著便跳進了臭烘烘的糞池……
幾個女人忙說:“大姐,呀呀,大姐,這活太髒!你……”
大梅笑著說:“沒事,你們能下,我也能下。我就是來學習的。”說著,抄起糞叉便幹了起來……
幹了一上午,下工的時候,在村街上,大梅見一位胖大嫂正挑水呢,她就跟上去學胖大嫂挑水……立時就惹了一村人看!
這位大嫂是個熱心人。在村街上,她擔著兩隻水桶,身子一悠一顫的,胳膊甩得很開,她一邊走一邊回頭熱心地教大梅,她笑著說:“大妹子,甩開,你把胳膊甩開!實話給你說吧,女人挑水就是浪哩,一浪一浪走,別低頭看桶,要揚起臉兒,挺起胸……別怕看,就是讓那些死男人看哩!看吧,看到眼裏拔不出來……”正說著,卻一下子跟對麵來的一個挑擔的人撞了個滿懷!水桶裏的水也撞灑了大半……胖大嫂罵道:“娘那腳!這是誰呀?沒長眼?!”說著,竟又哈哈笑起來。
大梅擔著半桶水,也學著把胳膊甩起來,一悠一悠地走,可她沒挑過水,走著,身子仄歪著,顯得很吃力……
站在一旁的蘇小藝一聽,趕忙掏本來記,他禁不住脫口說:“好!這個‘浪’字太好了!”
“哄”的一聲,滿街都是笑聲!笑得蘇小藝愣愣的,不知道人們到底笑些什麼。
這天夜裏,大梅因為幹得太猛,累壞了,她就地躺在場裏的一堆麥秸上,幾次想翻身,都沒有翻成。無奈,她在腰下邊墊了一塊磚,把疼痛難忍的腰一點一點支起來……這會兒,望著滿天的星星,她心裏卻暢快了許多。
這時,蘇小藝走過來問:“累壞了吧?”
大梅咬著牙說:“沒事,我挺得住。”
蘇小藝感慨地說:“啥叫脫胎換骨,這就叫脫胎換骨呀!我剛打成老右的時候,也有忍不住的時候,你要是挺不住,就算了。你又沒犯錯誤,犯不上受這份罪……”
大梅說:“我能挺住。”
在大營的這些日子裏,大梅見什麼就學什麼。無論學什麼她都十分認真。她心裏隻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學會演現代戲!
在田野裏,大梅在跟老支書學犁地……
老支書說:“你要先學會使喚牲口。學會‘號頭’。比如說,籲——就是停,你喊籲,它就站住了;喔——喔——是走;哨——哨——是往後退;讓它往左,你手裏的鞭子往右撩;你讓它往右,你手裏的鞭子往左撩,你看,最好是撩到它的耳朵根上,這樣不傷牲口……”
大梅笑著說:“它還挺通人性哪。”
老支書說:“別看它是牲口,通人性,可知道好歹。”說著,老支書把鞭子交給大梅說:“你試試?”
大梅從老支書手裏接過鞭杆,又用手扶住犁柄,說:“大伯,你鬆手,讓我試試……”說著,就一個人趕著牲口犁起來……
支書小跑著跟在後邊,囑咐說:“慢點,慢點。”
開始還行,可當她快要犁到地頭時,大梅就有點慌了,說:“這,這咋說呀?……”說著,就一迭聲地亂喊起來:“……籲——籲——喔——喔——哨——哨……”可那牲口不聽她的,徑直往前走,一下子竄到了田埂上,大梅措手不及,一下子被帶倒在地上!
身後,幾個人高叫著:“籲,籲!……”追了上來,拽住了韁繩,趕忙把大梅扶起來。大梅笑笑說:“沒事。沒事。”
眾人都笑起來!
這天傍晚,大梅趁歇工的時候跟二怪學拉車……
二怪對大梅說:“大姐,這拉車沒啥學,是下死力的。要領就是兩手扶杆,頭往前拱,腳往後蹬……”
大梅就說:“光說不行,兄弟,你叫我試試!”說著,就從二怪手裏接過了車杆,用力往前拉……
二怪馬上對那些往車上裝糞的農民說:“哎,少裝點。少裝點。”
大梅由於用力太大,二怪也沒注意,拉車的襟帶也沒掛好,大梅一使勁,竟然拉空了,她一跟頭踉踉蹌蹌地栽出去七八步遠,一頭栽在了地上,這回比上次跌的重,頭上竟磕出血來了!
眾人立馬圍上來,亂紛紛地說:“血!血!大姐,要緊麼?”
大梅從地上爬起來,笑著說:“沒事。沒事。擦破點皮。”說著,又走回到架子車前,說:“叫我再試試。”
旁邊有人說:“梅,是那回事就行了,你又不是要上山拉煤的,出那力幹啥?”
大梅說:“既學就得學會。學會了才能琢磨出味來,光比劃還不行……”就這樣,她整整拉了三天的糞車。
這天,在一個農家小院裏,大梅看見一個老太太抓雞。她覺得老太太太有意思了。雞往東跑,老太太往東攆;雞往西跑,老太太往西攆;而後,老太太虛虛的往西邊一晃,身子卻往東邊扭,這一下子逮個正著!……
看著看著,大梅上心了,她一邊看一邊在模仿她的動作……
這時,老太太抱著雞扭過頭來,笑著說:“喲,是梅呀,你看這雞子,老費手!……”
跟在後邊的蘇小藝一聽,忙湊上來說:“你聽聽,這語言多生動!抓雞,她不說雞淘氣,說是‘費手’,精彩!精彩!編都編不來的。”
在大營,隔三差五的,農民們就要求大梅給唱一段。大梅呢,隻要有人讓唱,她就唱,從來不拿架子。常常是在中午的時候,人們都蹲在飯場上,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樹下,地上蹲一片人,擺一片老海碗……
大凡這會兒,大梅一準要給鄉親們散煙,她散過煙後,見眾人都看著她,光張嘴,不說話……就明白意思了,不等人們要求,就說:“……我給老少爺們唱一段。”這麼說著,就站在飯場中央唱起來……
眾人自然是熱烈地鼓掌!
老支書感慨地大聲說:“看看人家大梅,恁大的演員!給周總理都唱過,請都請不來的大名角!給你們狗日的唱地攤?!給我再拍拍,手拍爛都不虧呀!”
眾人一放碗,死拍,接下去的掌聲就更熱烈!
老支書又說:“梅,不管你啥時候來咱大營,見門就進,見飯就吃!這裏就是你的家!哪個狗日的敢不認,我砸他的鍋台!”
眾人齊聲說:“對!誰敢不認,砸他狗日的鍋台!”
大梅就連聲說:“謝謝,謝謝。”可她怎麼也想不到,在未來的日子裏,她這一個“謝”字,竟救了她的命!
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燒一爐香。大梅為了學好農家人走路的姿態,可說是花了大氣力了,她甚至連命都潑上了。在大營,她是什麼活都幹,什麼苦都吃,幾乎是每時每刻,她都關注著鄉下人的每一個生活姿態,而後認真地去體會琢磨。在田野裏,大梅跟一群媳婦們學著打花權。她一邊幹活,一邊還關注著她們的姿勢、動作:她偷偷地觀察媳婦們給孩子喂奶的情景;她偷偷地觀察媳婦們在田埂上走路的模樣,哪個膀子先甩,哪隻胳膊後甩;她觀察媳婦們擦汗的各種姿勢;她觀察孕婦走路的笨拙、彎腰撿東西的一態一勢……
她甚至跑到村路上,去觀察挑擔人換肩的動作……
這天,在地裏幹活的時候,一個媳婦笑著對大梅說:“大姐,你再來就住到二鬥家。二鬥家媳婦最怕見你了……”
大梅一怔,十分詫異地說:“二鬥家為啥怕見我?”
另一個快嘴媳婦說:“二鬥家媳婦不孝順。她……不說了。”
旁邊的又有一個媳婦說:“她怕看戲,戲是勸人的。她摳。待她婆子不好。趕明兒,你專門給她唱一出《牆頭記》……”
眾媳婦笑著說:“對。就給她唱一出《牆頭記》!”
有人說:“可不,要是誰嫌貧愛富,就給她唱一出《王金豆借糧》!”
有人說:“小賴才不是東西哪!才進城沒幾天,就鬧著要退婚哩。連名也改了,叫個啥、啥子李文彬。鱉形!小賴就小賴,還‘聞’個啥子彬,聞(文)你娘那個腳!”
頓時,田野裏響起了一片大笑聲!
有人接著說:“那就給他唱一出‘陳世美’(意為《秦香蓮》)!看他那臉往哪兒放?!”
有人說:“再不學好,鍘他個小舅!”
立時,田野裏又是一片朗聲大笑……這時,大梅才明白了這些媳婦們話裏的意思。她心裏說,倒是應該去見識見識這個“鬥家媳婦”。
於是,傍晚的時候,大梅和導演蘇小藝一塊來到了二鬥家。
當他們站在院門口的時候,就見支書和村裏的婦女主任正坐在二鬥家院子裏斷“官司”呢。幾個年輕的媳婦在院外指指點點地對大梅說:“……這家,就是這家。”
大梅好奇地說:“叫我去看看。”
導演蘇小藝說:“好,太好了。我也要看看。”
大梅笑了:“……你這人,人家吵架,你好個啥?”
蘇小藝覺得失口了,忙不迭地解釋說:“我,我,我……不是這意思。”
幾個年輕媳婦都捂著嘴笑起來……見他們真要進去,忙往後退了退身子,說:“恁去吧。俺不去了,二鬥家老厲害……”
二人一進院子,便聽見那個漂亮的小媳婦高聲說:“……一把疙針捋不到頭。啥事都是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去年會上,點心封了十二匣!今年,才封兩匣?這算啥呢?隻要人一騙過來,啥都不說了!車拉的,轎抬的,姑奶奶也不是白來的!……”
蘇小藝用手掩著嘴小聲說:“聽聽,多生動!”跟著用手指頭點數著、又喃喃地小聲重複著:“車、拉、的,轎、抬、的,姑奶奶、也、不、是、白來的。”大梅忙扯了他一下,意思是讓他小聲點。蘇小藝立時不吭了。
兩人一進院子,老支書忙站了起來,先給大梅使了個眼色,說:“你看看,就這點事,連市裏領導都驚動了!坐,坐,快,燈家,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