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於是,二鬥家爹娘趕忙搬凳子讓座……

待兩人坐下後,老支書說:“咋弄?我要是說不下,我就不說了?大梅不用說了,你們都認識。這位蘇領導可是從市裏來的!……”

二鬥娘灰著臉小聲問支書:“老天爺,大幹部?”

老支書故意說:“大幹部。”

二鬥家媳婦見市裏“領導”來了,還是“大幹部”!偷偷地瞅了一眼,低低地勾著頭去,就再也不吭了。

大梅望著這個村裏人說起來人人怕的“鬥家媳婦”,覺得這個小媳婦倒看上去蠻利索的,穿得幹幹淨淨的,頭發也梳得光溜溜的,長著一張耐看瓜子臉,不像是一個惡人,於是她就笑著說:“這小媳婦就是鬥家吧?看長得多齊整!人家都說漂亮的女子麵善,心事好。鬥,你可不能欺負人家呀?”

二鬥看樣子粗粗憨憨的,就在地上蹲著,也不敢吭,一副“受氣包”的樣子……

老支書笑著說:“鬥?媳婦好不容易才娶過來,手捧著怕牙掛著,他哪敢呢?”

大梅笑了,故意問:“是嗎?”

老支書接著批評說:“……咋說也不能對老人這樣。不能在娘家一個樣,來婆家又一個樣。鬥家,你說是不是?要不,讓大梅給你唱段《牆頭記》?”

新媳婦低著頭紅著臉小聲說:“寬叔,你別再說了。我改,我改還不行麼?”

老支書一拍腿說:“這不結了!”往下,他又問:“鬥,你說說。”

二鬥蹲在那裏,用眼瞥了瞥媳婦,再瞥瞥……不敢說,又想說,嘴裏嘟嘟噥噥地說:“那這……俺娘這……俺爹這……她隻要這……那,我也、沒啥說了。”

這時,二鬥娘也借機會說:“……可不能再罵那樹了,那樹又沒惹你?那樹長歪了,我也沒法,我也不想叫它歪呀……”

老支書問:“啥樹?”

二鬥娘說:“院裏的,槐樹。”

新媳婦側臉瞪了男人一眼,低著頭說:“我也不是那……主要是那……他家要是那了,我也會那……前頭有車,後頭有轍;東邊有風,西邊有雨;南邊是晚虹,北邊是早晴……”

二鬥娘就接著說:“那是。一把葛針捋不到頭,誰家灶火不冒煙哪?誰家公雞不打鳴呢?橋歸橋路歸路,罐是罐,盆是盆,也別這山看著那山高,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多好哪?!”

新媳婦也接過話頭說:“可不,有遠的有近的,有長的也有圓的,說是一把葛針兒捋不到頭,可也有個青紅皂白吧?一鍋連皮的時候也有,可那是事出有因。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日頭一天也曬不紅柿葉;蘿卜纓子長,兔子尾巴短,那就是該著了……”

老支書接著說:“好,好,我都知道了,改了就好。和麵去吧,今兒個就在你家吃飯!市裏領導來了,叫我也跟著嚐嚐新媳婦的手藝。”

這時,新媳婦立馬站起來說:“行,恁說吃啥吧?”

老支書說:“你看著辦,拿手的。”接著,老支書又誇道:“鬥家厲害是厲害。可人家是嘴一份、手一份!待會兒嚐嚐人家的手擀麵!”

蘇小藝忙說:“這不好吧?這不好……”

大梅暗暗地扯了他一下,對鬥家媳婦說:“好,嚐嚐就嚐嚐。”

在鬥家吃了飯,回去的路上,大梅和蘇小藝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夜,滿天繁星,月光灑下一地銀白……

走著走著,蘇小藝說:“大姐,生活真豐富啊!你看這個鬥家,說話多生動!”

大梅說:“可不,常聽人說,鄉下的媳婦,是嘴一份手一份,今兒才領教了。你看那話說的,沒一句明的,可她想說的都說出來了……”

蘇小藝說:“是啊,是啊。這就是生活呀!”這麼說著,他又感歎起來,“其實,大姐呀,這麼天,讓你受這份罪,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啊!”

大梅也感歎說:“兄弟呀,一個唱戲的,上不了舞台,你知道我心裏有多苦啊!我死的心都有啊!”

蘇小藝說:“我知道。大姐呀,說心裏話,你的確是一個唱古裝戲的料,尤其是唱生角的大材料呀。你的‘諸葛亮’,本可以登峰造極的,可惜了,太可惜了!”

大梅說:“不說了,不說了,一說我就想哭……”

蘇小藝說:“有句話,本不該我說,這古裝戲為啥不讓演?以人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衰,憑什麼不讓演?這是信號呀,這說不定是一個信號?!”

大梅說:“老蘇啊,你咋又反動了?上邊的事,咱也不知道,可不敢亂說!唉,不讓演就不演,不管咋說,咱得聽黨的……”

蘇小藝一凜,忙說:“那是,那是。我也是瞎猜的……不說了,不能亂說。我以後得管住自己的舌頭。”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大梅突然悄聲說:“老蘇,咱弄點酒吧?不瞞你說,我渾身疼,想喝兩口。”

蘇小藝看著她,笑了,說:“好,我去買。”

蘇小藝轉身要走,大梅拉住他說:“給錢,別爭了,我的工資比你高。”說著,把十塊錢硬塞到了他的手裏。

看蘇小藝去了,大梅站了一會兒,突然衝動起來,她快步跑到地裏,順手拔了兩個白蘿卜……

夜,麥場裏空蕩蕩的,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灰白,月光照在高高的麥秸垛上,灑一抹涼涼的銀粉……大梅和蘇小藝坐在麥秸窩裏,一人拿著一截白蘿卜……大梅先把酒倒在瓶蓋裏,雙手端起,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蘇小藝,說:“老蘇,我先敬你一杯!”

蘇小藝忙說:“不,不。大姐,你來,你來,你先喝。”

大梅說:“你端著,我有話要說。”待蘇小藝接過酒,大梅又說:“老蘇啊,你大姐是唱戲的,離不了舞台。這一次,請你務必對我嚴一點,狠一點,該罵你就罵,讓我過了這一關,你大姐求你了!”

一時,蘇小藝激動起來,他忽一下站起身來,說:“大姐,我敬重你,你就是藝術的化身!不說了,我喝!”說著,端起那瓶蓋酒,一飲而盡!

就此,兩人就著蘿卜,你一瓶蓋,我一瓶蓋,喝起來……

片刻,蘇小藝陡地又跳起來,激昂地說:“大姐,我給你朗誦一首詩——”說著,他跳上麥秸垛,站在最高處,一甩圍巾,對著天上那朗朗的月光,大聲朗誦道:

雅典的少女,在我們別前,

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還!

或者,既然它已經和我脫離,

留著它吧,把其餘的也拿去!

請聽一句我別前的誓語,

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

此時,大梅忙提醒他說:“老蘇,你又犯病了,可不敢再往男女的事上想了!”

蘇小藝高聲說:“大姐,我可不是想犯錯誤。這是詩,‘雅典的少女’是一種象征,是藝術之神的象征!”

那天晚上,兩人都有點醉了,他們談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導演蘇小藝開始給大梅導戲了。兩人就關在場院裏,一天一天地排,也不知道排什麼,隻是常常聽見他們說著說著就吵起架來,每一次都吵得很凶!開初的時候,村民們總是跑來勸,生怕兩人打起來。可是當他們跑來的時候,卻又見兩人又說又笑的……弄得勸架的人反道很無趣,後來,再聽見他們高聲嚷嚷的時候,也就沒人勸了。

再後,聽見大梅唱的時候,村人們就圍過來看,於是,場上總是圍著一群一群的村人……

那時候,大梅已開始唱《賣籮筐》的選段了……

在表演中,有一點鄉親們是很不服氣的,像大梅這樣的名角,竟然時不時的受這個“眼鏡”的氣!那戴眼鏡的家夥時不時地就嗬斥大梅,他總是大聲嗬斥說:“停!停!重來,重來重來!”

大梅也不還嘴,就老老實實地重新再來一遍……

可唱著唱著,那蘇小藝又喊道:“停!再來。中間這一段,顯得硬了,再來一次!”

大梅就再來……在場上觀看的人都說,看看人家大梅,真好脾氣呀!

越是這樣,那“眼鏡”卻教訓得越凶,他就站在一旁,不時地批評、教導說:“要時時刻刻記住,你就是一個農村老大娘!”

在一旁圍觀的鄉親們說:“老天爺呀,排個戲老不容易呀!……”

時間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一天下午,蘇小藝終於對渾身是汗的大梅說:“差不多了,歇會兒吧?”

大梅還是有些擔心,問:“導演,你覺得咋樣?”

蘇小藝說:“我看,差不多了。隻能說還欠一點火候……”

大梅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說:“導演,這裏邊是不是加一些生活中的舞蹈動作?你看,鄉下人挑水,都要甩個手,一擺一悠的,挺好看。推小車的,都要扭個腰。他們說,推小車,不用學,隻要屁股吊得活。挑著賣東西的,講究個‘蕩’,那擔子一‘蕩’一‘蕩’……不一定逼真,隻要像那回事,你說呢?”

蘇小藝一拍頭說:“太好了!太好了!要神似。你說的意思就是‘神似’!要加,要加。加這麼一組舞蹈動作,可以說,整個戲就出新了!”

於是,兩個人就蹲下身,在地上比比劃劃的,研究起舞蹈動作來……

半個月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臨走的時候,一村人都出來為大梅送行……

大梅站在村口,望著眾人,一拱手,說:“謝謝,謝謝鄉親們!都回去吧。地裏活兒忙……”

可是,沒有一個人走,人們仍深情地望著她……

大梅看眾人依依不舍的樣子,就說:“那好,我再為大夥唱一段。”說著,就站在村口上,又給大夥唱了一段《賣籮筐》……

眾人自然是熱烈地鼓掌!

這時候,蘇小藝很想站出來,給鄉親們朗誦一首詩,可他看大夥的注意力都在大梅身上,也就罷了。

這當兒,老支書站出來說:“算了,都回去吧。梅又不是不來了。讓二怪代表大夥去送送。”

媳婦們圍著大梅,紛紛說:“大姐,你可常回來呀!”

大梅說:“我回來,得空就回來。”

此時,二怪拉著一輛架子車走過來……老支書說:“不是讓你套車麼?”

二怪說:“大姐說了,用架子車。”

大梅從二怪手裏接過車杆,說:“讓我拉。”

二怪一怔,說:“你拉?”

大梅又對蘇小藝說:“導演,你坐上吧。”

蘇小藝竟然毫不謙讓,大腿一邁,堂而皇之地坐上去了……

二怪吃了一驚:“你拉他?憑啥?!”

大梅說:“他可是導演哪。把他拉進城,我就畢業了!”說著,大梅扭頭對坐在車上的蘇小藝說:“算不算?”

蘇小藝說:“算!”

大梅說著,與眾人招招手,很爽快地拉上蘇小藝就走……二怪心裏不忿,嘴裏嘟囔著跟在後邊……

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在省城鄭州,申鳳梅可以說是再次一炮走紅!

在河南省舉辦的這屆戲曲大賽上,由申鳳梅主演的現代戲《賣籮筐》,出人意外地獲得了專家們的一致好評。她所飾演的農村老大娘,達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演出那天,在掛有“河南省現代戲曲大賽”橫幅的河南大劇院裏,申鳳梅和與她唱對手戲的演員在舞台上演出現代戲《賣籮筐》時,她那極富於生活情趣的表演贏得了評委和觀眾極為熱烈的掌聲!

坐在第五排的專家們紛紛點頭說:有新意,這小戲出新了!

然而,演出結束後,大梅仍擔著一份心。要知道,這次調演,她是立過軍令狀的,要是萬一評不上獎,她實是無法交待啊!所以,當天夜裏,她飯都無心吃,心裏七上八下的,她心裏默默地說,要是再不行,我隻好改行了!

後來,在頒獎大會上。當省文化廳領導在主席台上宣布獲獎名單時,大梅的心一下子又吊起來了,她根本就沒有聽,而是早早地跑到了劇場的外邊……這時,廳長高聲念道:獲現代戲一等獎的有:《賣籮筐》、《扒瓜園》……此刻,場上響起了極為熱烈的掌聲!

此刻,大梅卻站在劇院外邊的台階上……當蘇小藝喜滋滋跑出來告訴她時,她扭頭看了看,小聲問:“怎麼樣?”

蘇小藝像孩子一樣跳了起來,揚起手高興地說:“評上了!一等獎!不光評上了,還要代表河南參加全國調演呢!”

這時,大梅才喘口氣,身子一軟,出溜兒一下坐在了台階上,她往地上一坐,兩眼含淚,喃喃地說:“老天爺,歇會兒,叫我歇會兒吧。”待喘了幾口氣,過了片刻,她又點了一支煙,一直到這支煙吸完,她才又扭過頭來,認真地問:“這麼說,我能演現代戲了,是吧?”

蘇小藝說:“你當然能演!”

她喃喃地說:“老說我就會演帝王將相……我現在也能演現代戲了。”說著,她竟然淚流滿麵!

此時此刻,隻見遠遠的,黑頭匆匆走來,他是專程從周口趕來的!……他來到大梅跟前,往地上一蹲,從懷裏捧出了兩隻精致的小茶壺,親切地小聲問:“喝熱的,還是涼的?”

大梅一抬頭,驚道:“你啥時候趕來了?”

春來秋去,大梅終於迎來了她演出生涯的第二個青春期!在這段時間裏,大梅以驚人的毅力又爭回了在舞台上演出的權利。現在,她仍是越調劇團的主角,是台裏的台柱子!沒人知道她到底花費了多少功夫,沒人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汗水,在台下,她逢人就學,不恥下問,隻要是她不如人的地方,她都要問,都要學。為學到別人的長處,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她總是買煙買酒買點心……送給讓她“靠弦”的師傅們。她在錢上的大氣,常讓那些男人們不能不服氣!她從來沒有在乎過錢,她的工資全都花在“戲”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