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大梅牢牢地站住了舞台,無論演什麼,她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她在現代戲《李雙雙》中飾演過“李雙雙”;在《紅燈記》中飾演過“李奶奶”;在《江姐》中飾演過“雙槍老太婆”……無論在城裏舞台上演,還是在鄉下的土台子上演,還是在工廠裏演,她都一樣的認真!在河南大地上,說到越調時,沒有人不知道她大梅的。大凡看戲時,人們就會說:大梅的戲來了!
“大梅的戲”幾乎成了中原地方戲的一種代稱!
然而,好景不長。夏天來了,這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得讓人發瘋!就在這個炎熱的夏天裏,突然有一天,街頭的一個個大喇叭裏,都在播送著五個字:
“……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
那天,大梅剛剛演出歸來,她坐在一輛長途車上,很詫異地問車上的人:“幹啥呢,這是幹啥呢?”
可是,車上沒有一個人能回答……
當車開進市區時,大梅發現,竟有人在街口上燒書!每一個街口上,都有一些人在主動地燒書。他們把自家的書從家裏拿出來,很招搖地拿到街口處當眾點著,而後看著那些書頁化成灰燼……接著,不斷地有人也跟著把自己家裏的藏書拿出來,扔在火堆上……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大梅不解了。
下了車,大梅匆匆趕到劇團大院。她剛踏進院子,卻又一次驚訝了!隻見那些剛剛從上海訂製的古裝戲衣,連箱都沒有拆,就整箱整箱地堆放在院子中央……
天哪!尤其讓人不解的是,崔買官正在往戲箱上澆汽油!
澆完汽油的崔買官把那隻空油桶扔在一邊,一下子跳到一張桌子上,拍了拍手,大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一致(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林林(彬彬),那樣溫良古(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首先,我向各位宣布,本人從今天起,正式更名為崔衛東!我要告別過去父母強加給我的舊的、封建的‘崔買官’,走向革命的崔衛東!”
這就更讓人詫異了,被人叫了幾十年的崔買官,竟然連名字都不要了!
正當“崔衛東”要點火時,大梅快步走了進來,她一看這陣勢,一下子慌了,忙問:“幹啥呢?這是幹啥?!”
“崔衛東”扭頭看了她一眼,說:“幹啥?你說幹啥?!封、資、修的東西,毒害人民的東西,不能燒麼?!”
大梅一怔,張口結舌地說:“這,這可是專門從上海訂做的呀?!這,這……朱書記呢?朱書記呢?!”
圍在四周的人都一聲不吭……
不料,隻見“崔衛東”一蹦三尺高!聲嘶力竭地喝道:“不就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麼?封資修的東西,誰敢不讓燒?!誰不讓燒站出來?!申鳳梅,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受壓幾十年了,就是你,一直讓我跑龍套……可該我今天出口氣了!——點火!”
大梅也氣了,她往前一站,說:“不能燒,我是團長,我說不能燒就不能燒。這都是國家財產!就是不能用了,可以改成別的什麼……”
革命的“崔衛東”說:“你說,你留住這些封資修的東西,到底是何用心?你到底還想毒害誰?!”
大梅說:“買官,你咋?”
革命的“崔衛東”臉一紅,氣急敗壞,一躥一躥地說:“誰是買官?誰是買官?告訴你,老子已正式更名為崔衛東了!”
大梅愣了愣,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她心裏說,瘋了?這買官可能是瘋了?!
此刻,導演蘇小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說:“老、老崔,能不能?能不能?這個,這個……”
革命的“崔衛東”用蔑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脫口罵道:“呸!大右派,這裏哪有你說話的權力,給我滾一邊去!”
就這麼一句,隻一句,頓時,蘇小藝往邊上一閃,再也不敢吭了……
就此,“崔衛東”胳膊一伸,突然高聲呼道:“打倒大戲霸申鳳梅!申鳳梅不投降,就叫她滅亡!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誰也想不到,崔衛東就這麼振臂一呼,眾人竟然都跟著呼起口號來了……
頃刻間,隻見“崔衛東”把一支燃著了的火把扔在了戲箱上,隻聽“呼”的一聲,幾十隻從上海運來、還未拆封的戲箱,頃刻之間化成了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
此時,大街上傳來了歌聲,那歌聲就著火勢,顯得十分的洪亮: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大梅一下子傻在那兒了,再也說不出話了……
當天夜裏,一直等到夜半三更的時候,大梅獨自一個,手裏拿著一支小手電筒,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焚燒戲衣的地方,她睡不著,想來看一看……
大梅悄悄地來到了劇團大院的空地上,在灰堆前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在灰堆上扒拉著,她從灰裏邊扒出了一些沒燒完的戲衣的衣領、衣角,拿在手裏,輕輕地撫摸著……
此時,她身後突然有了咳嗽聲,嚇了她一跳!她趕忙捏滅手電,輕聲叫道:“誰?”
黑頭走過來說:“我。你,半夜裏跑出來幹啥呢?”
大梅一聽是黑頭的聲音,這才鬆了一口氣,說:“我睡不著。”
黑頭默默地說:“你愁個啥?不讓演,咱就不演……”
大梅十分委屈地說:“怎麼一下子就變了呢?說起來,咱也是誠心誠意為人民服務的,咱也是苦出身哪……”
黑頭小聲說:“要不,你跑了吧?出去躲幾天……”
大梅很不服氣地說:“我躲啥?我也是苦出身,我也是貧下中農,我憑啥要躲?!”
黑頭說:“上頭不是……?”
大梅仍然執著地說:“既然是上級號召的。他能革命咱也能革命,他能造反咱也能造反。我得去省裏問問,憑啥咱就不能革命?!……”
黑頭沉默了片刻,說:“那好,我陪你去。問問上頭到底是咋回事。”
大梅說:“走,說走咱就走!”
黑頭說:“天還早著呢!”
大梅說:“反正也睡不著。走吧!”
於是,夫妻二人連夜往省城趕去。他們二人坐了一夜的火車,車開得很慢,到省城鄭州時天已大亮了。出了站,兩人發現,這時的省城已變成了一座大字報的海洋!火車站上到處都是醒目的大叉叉!連南來北往的火車車廂上,都糊滿了大字報!他們二人越看心裏越糊塗,不知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車站旁的小攤上匆匆地吃了點飯,而後,心急火燎的往省文聯趕去。人到了難處,就想家了,文聯是他們的家呀!
上午,大梅和黑頭走進省文聯的大樓,一進院子,就見樓道貼滿了大字報,到處都是令人恐怖的字眼:“油炸!”、“火燒!”、“千刀萬剮!”……這時,兩人已不敢再多問什麼了,當他們剛走到掛有“戲劇家協會”牌子的門前,隻見裏邊鬧嚷嚷的,已站滿了戴“紅衛兵”袖章的年輕學生!這些年輕人將頭戴高帽的原劇協秘書長往外揪,秘書長一頭的糨糊正從上往下淅淅瀝瀝地滴著!
大梅“呀”了一聲,驚異地小聲問:“這,這是……?”
這時候,那些“紅衛兵”也發現了他們,隻見一個戴紅衛兵袖章的小夥子厲聲質問道:“你,你是幹什麼的?!”
申鳳梅一怔,忙說:“我?我們,我們也是來‘革命’哩……”
此時,文聯的一個年輕人走上前來,看了大梅一眼,用蔑視的口吻說:“革命?你一個大戲霸想革誰的命?!你就是革命的對象!趕快滾回去!老老實實地接受當地群眾的改造!”說著,使勁推搡了大梅一把!
那一眼,是大梅終生不能忘懷的一眼!就是那一眼,讓大梅徹底地心寒了。她心裏像針紮一樣的難受!她是來找上級的,是來找親人訴說委屈的,可親人在哪裏呢?!
好在那群學生並不認得她,加上人聲嘈雜,樓道裏亂糟糟的,學生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就那麼呼著口號,押著劇協秘書長下樓去了!
就在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突然,那個曾罵過他們的年輕人卻悄悄地走了回來,他暗暗地把他們兩人拽到一邊,小聲說:“趕緊走,趕緊走吧!沒看這是啥時候……快走!快走!”
說話間,隻聽忽拉拉一陣響動,又一群紅衛兵舉著大旗衝進了文聯大樓,一時口號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大梅和黑頭再也不問什麼了。兩人低著頭,慌慌張張地下了樓,在一片口號聲中匆匆逃離了省文聯大院……
大街上,一片紅色的海洋……
他們當天就回到了周口。到周口時,大梅就覺得她是無處可逃了!隻一天時間,周口也變了樣了,隻見滿街都是打了紅叉叉的大字報!街口上,“打倒大戲霸申鳳梅!”的大字報也已貼上了劇團門口的牆上……
大梅心裏說,完了,她是在劫難逃啊!
第二天,劇團大院裏就開起了批鬥大會……這個大會是崔衛東一手主持的!就是在這次會上,申鳳梅、蘇小藝、朱書記三人就被造反派揪了出來!他們每個人的脖子裏都給掛著一個大紙牌子,被勒令勾頭站在桌子上,在一連串的口號聲中,接受批鬥!
此時此刻,那些平時“老師長、老師短”的青年演員們也都反戈一擊,跟著崔衛東起來造反了!就連那個平時不愛多說話的青年演員吳阿娟,這會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隻見她滿臉通紅地跳起來,一下子顯得興奮異常,手裏高舉著一本毛主席語錄,激動地跑步上前,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申鳳梅,你這個大戲霸!你教我們是些什麼?全是流毒!今天,我們這些要革命的學員就是要反戈一擊,肅清你的流毒!……”
立時,下邊有人呼起口號來:
“打倒大戲霸申鳳梅!”
“申鳳梅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緊接著,臂戴紅衛兵袖章的崔衛東(買官)大步躥了上來,他走上前來,一句話沒說,竟先是大哭!他一邊哭著一邊控訴道:“……你們,你們壓製了我多少年哪!你們這些‘帝王將相’,你們這些‘殘渣餘孽’,你們這些‘資本主義當權派’,整整壓了我幾十年哪!就是你們,一天到晚讓我給你們跑龍套,打小旗!我,我,我是連一回像樣的角色都沒演過呀!你們就是這樣迫害我,迫害貧下中農的呀!……”說著,他一下子又跳了起來,用袖子一擦,喊道:“今天,我終於翻身了!可到我說話的時候了!打倒大戲霸申鳳梅!打倒走資派朱建成!打倒大右派蘇小藝!……”
他一呼,眾人也跟著呼起口號來……
突然之間,隻見崔衛東忽地躥將起來,揚起手來,一巴掌扇在了大梅的臉上!隻聽得“咕咚”一聲,大梅一頭從桌子上栽了下來!
人群立時就亂了!下邊有人小聲嚷嚷道:“怎麼打人呢?怎麼能隨便打人呢?!”
當大梅被人從地上拉起時,隻見她滿臉都是血!
縱是這樣,也沒有人同情她,誰也不敢同情她了。她已經是“敵人”了。
很快,大梅等人就被拉上了大街,開始遊街示眾了!第二天中午,在暴烈的陽光下,大梅和一些“走資派”、“右派”被紅衛兵們五花大綁地押在一輛汽車上,頭戴高帽遊街示眾!
這天,大梅已被人強製性地穿上了她唱戲用的“八卦衣”,脖子裏掛著一把掃帚(意為“鵝毛扇”),六月天哪,在暴烈的陽光下,隻見她滿臉滿身都是汗水,就那麼極其痛苦地勾著頭在車上站著……
街頭上,圍觀的群眾小聲議論說:“天哪,大梅?那不是大梅麼?大梅犯啥罪了?”看著申鳳梅受苦,有的老人竟然落淚了……
汽車上的大喇叭一直哇哇響著,不停地播送震天的口號!
當車在一條條大街上行進時,車上,押解她的人還不時地按著大梅的頭,架著她的胳膊,一次次地逼她說話……大梅無奈,大梅站在那裏,真有點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她兩眼一閉,也隻有聽喝了,於是,她就一聲聲地跟著說:“我是大戲霸!我是個罪人!我是個大戲霸!我是個罪人!……”
這天夜裏,大梅已經不能回家了,她被關在了一個廢棄的廁所裏。頭上是一彎冷月……這時候,她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她的胳膊也被人擰傷了,怎麼也抬不起來了。她獨自一人坐在幹草上,強咬著牙,一點一點地往上抬著……然而,無論怎麼努力,她的胳膊還是抬不起來,最後,大梅徹底絕望了,她四下望去,伸出那隻好手摸來摸去,終於,她摸到了一根草繩!
大梅艱難地站起身來,流著淚說:“死吧,讓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