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那是一個瘋狂的夏天。

遊街的時候,導演蘇小藝是挨罵最多,挨唾沫星子最多的一個!因為他胸前的牌子上寫的是“大流氓大右派蘇小藝”!在民間,作風問題是最讓人看不起的,他這“大流氓”的牌子一掛出來,挨打的機會就比旁人多多了!有些婦女甚至用西瓜皮砸他!

最讓蘇小藝羞愧的是,王玲玲竟然為他也受了牽連。崔衛東竟然把大字報貼在了玲玲宿舍的大門口!那天玲玲起來一看,門上貼著一張大字報,大字報上竟還掛著一雙破鞋……

就在這天的早上,青年演員王玲玲割腕自殺了!

這一下驚動了全團的人。由於發現得早,玲玲被送進了醫院,最後還是被搶救過來了。可是,從此,玲玲被人送回了家中,再也沒有回來……蘇小藝知道後,兩手揪著自己的頭發,大哭了一場!他甚至高叫著:“殺了我吧!我不是人!殺了我吧!”

可是,在紅衛兵眼裏,右派導演蘇小藝隻是一隻“死老虎”,可“死老虎”也是要打的。於是,他也被關起來了,就關在隔壁的一間囚室裏。這間囚室是由女廁所改的,比較小,隻有二三平方的樣子。蘇小藝被關進來後,開初,他像死人一樣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由於地方太小,他根本就伸不開腿,過了一會兒,當他站起來時,又像狼一樣,在這隻有幾平方的囚房裏走來走去……他畢竟當過右派,是住過幾年監獄的,心裏並不那麼怵。所以,他對自己說:我要鍛煉。我必須鍛煉。

當他走了幾個來回後,突然聽到了什麼動靜,這時,他靈機一動,兩手抓住窗上鐵欄,竟然背起詩來:

既然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上帝,

噢,父親!都要你的女兒死亡,

既然你用誓言取得了勝利——

請用刀刺進我袒開的胸膛!

相信吧,我的父親!相信這句話:

你的孩子的血是純淨的,

它和我祈禱的福澤一樣無瑕,

它純淨有如我最後的思緒……

在囚室,大梅本已下定了要死的決心,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可當她抓住那根已綁在窗欞上的繩子,卻突然聽到了蘇小藝背詩的聲音!一時,她熱淚盈眶!她心裏說,老蘇,這不是老蘇麼?!天啊,真是老蘇!

可是,大梅實在是不想再受這份罪了,她嘴裏仍然說:“死吧,叫我痛痛快快死吧!”

然而,就在這時,黑頭提著一個飯盒走進了關押人的院子……

隻聽一個紅衛兵高聲叫道:“站住,幹啥呢?!”

黑頭悶悶地說:“送飯。”

那紅衛兵看了他一眼,說:“放下吧。”

黑頭探身往裏邊看了看,那人立刻說:“快走,快走!看啥呢?都是壞人!不準看!”

此刻,黑頭突然放開喉嚨,高聲喊道:“大梅,好好活著!我等你出來!”

立時,有七八個紅衛兵吆喝著趕出來,把黑頭推推搡搡地哄走了!黑頭一邊掙著身子,一邊吼道:“推啥推?老子也是貧下中農!”

大梅聽見喊聲了,那是黑頭在叫她,那是她大師哥在叫她,她真想死啊!可是,她遲疑了一下,手裏的繩子卻慢慢地鬆開了……

大街上,仍然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

街口的大喇叭裏,仍播送著大批判文章……

大梅已先後遊了八次街了!每次遊街回來,她都頭疼欲裂!這時候,她已不再害怕“展覽”了,也不覺得丟人了,反正已經這樣,不要臉就不要臉吧。可她仍是一次次地動著死的念頭,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呀!那樣的人格汙辱,那樣的折磨,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她的頭發已經快要被人揪光了,她臉上一次次地被人潑上墨汁!她甚至不敢看自己的臉,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牛鬼蛇神”,是不齒於人類的“狗糞堆”了!當把那些揪掉的頭發一綹一綹地掛在牆上的時候,她又一次在心裏升起了死的念頭。可是,她囚室裏的那根草繩已被人搜走了,她連死的權利都喪失了!

她多想給人說說,她不是壞人,她是一心跟黨走的,她給周總理唱過戲,她給那麼多的人唱過戲……她真不是壞人哪!可是,誰聽她說呢?夜裏,她睡不著覺,就一次次地慢慢扶著牆站起來,身子倚靠在牆上,一點一點地練著往上抬胳膊,她的胳膊被人扭傷了,每抬一下,都鑽心地疼痛……她心裏說,我老虧呀,我得活著,我得活到能說話的一天,到時候,我一定要跟人說說!

於是,她開始了頑強的練習。囚室裏邊的牆上,已劃出了好幾個道道,那是她一次次頑強練習後,胳膊能抬到的地方……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她也試著伸一伸腿腳……

她心裏說:黑哥說了,我是個戲!活著是戲,死了也是戲!

人已到了這份上,就做個戲吧!

這天上午,大門口突然傳來了喧鬧聲!

仿佛是突然之間,大約有一二百個農民忽一下擁了過來,領頭的正是大營村的二怪。二怪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衛兵袖章,氣洶洶的領人衝到了這個關押文化藝術界壞人的地方。

把門的紅衛兵攔住他們說:“幹什麼?幹什麼?!”

二怪故意伸了伸胳膊,把胳膊上戴的紅衛兵袖章展了展,大聲說:“幹啥?抓人!”

把門的人頓時慌了,說:“抓誰?!”

二怪說:“抓誰?抓申鳳梅!她在我們那兒放過毒,我們要把她揪回去批鬥!”

把門的紅衛兵一聽,說:“噢,一家人,一家人。革命不分先後,我們也是要批鬥她……”

二怪說:“我們貧下中農堅決要把她押回去批鬥!肅清她的流毒!你快把人交出來吧。”

把門的說:“批鬥可以,是不是讓我請示一下?”

二怪一揮手說:“都是造反派,還請示個屁!押走!”沒等他的話落音,農民們忽的一下全擁進去了……

進了院,二怪領人把門打開,在一片口號聲中,他把一頂事先準備好的“高帽子”戴在了大梅的頭上,眾人圍著她,一邊走一邊高呼口號:“打倒申鳳梅!打倒大戲霸!……”

就這樣,在眾人的簇擁下,大梅糊糊塗塗地被他們押走了……

幾百人忽拉拉地在大街上走著,他們一邊走一邊呼著口號,一時誰也鬧不清這些農民到底要幹什麼。可是,當他們來到郊外的一個路口上時,二怪一招手,眾人都站住了,此刻,隻見有一輛馬車從西邊趕了過來,很快地停在路邊上……到了這時,二怪警覺地四下看了看,說:“快,快!”說著,他把胳膊上的紅衛兵袖章往下一取,隨手裝在了褲子兜裏,而後把那隻紙糊的高帽子從大梅頭上取下來,說:“大姐,讓你受苦了!快上車吧。”

到了此時,大梅這才醒悟過來,她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眾人,一句話沒說,淚先下來了……

二怪急切地說:“大姐,此地不可久留,快上車吧。回去再說……”說著,他招呼人把大梅攙到了馬車上,而後,他跳上馬車,親自揚鞭趕車,在幾百個農民的簇擁下,飛快地往大營村趕去!

大梅被大營村的農民救出來了。

其實,這招險棋是老支書一手策劃的。

她被接到大營村之後,被人悄悄地安排在羊圈後邊的一個小屋裏。這小屋雖然破舊,但屋子裏卻打掃得很幹淨,靠牆的地上已鋪上厚厚的幹草,一盞新買的玻璃燈擦得鋥亮。靠裏邊的地方,還有一張土壘的炕桌。飯早已做好了,是大梅最愛吃的芝麻葉麵條,外加一盤炒雞蛋。大梅是含著淚吃下這碗飯的。她覺得一生一世都沒吃過這麼好的飯。

老支書吸著旱煙在她對麵坐著,看她吃完飯,老人吸完了煙,把煙灰磕在地上,而後才說:“梅呀,外頭風聲緊,委屈你了,就暫且在這羊圈裏住一段吧……”

大梅說:“大伯,要不是你們,也許我就……”

老支書說:“閨女呀,可不敢瞎想。這人哪,誰沒個三災六難哩?想開些吧。人得往寬處想,你想想,有多少人聽過你的戲呀……”

大梅長歎一聲,說:“我做夢都沒想到,我成了壞人了……”

老支書說:“現今,這世事,我也唬不透了。按說,這外頭亂哄哄的,到底是咋回事呢?許是朝裏出了奸臣了?……依我看,怕是朝裏出奸臣了。”

大梅不語,因為她想不明白……

老支書說:“你是唱戲的,你會不知道?自古以來,奸臣當道,這忠臣就沒好果子吃。那嶽飛,嶽王爺,十二道金牌傳他,不活活讓奸臣害死了麼……”

這時,二怪又端著一碗雞蛋茶走進來,他說:“大姐,鄉親們都要來看你,叫我擋住了,我是怕跑了風……你再喝碗茶吧。”

老支書卻命令說:“二怪,你立馬給我進城一趟,給你大哥捎個信兒,別讓他急。就說人在我這兒,讓他放心吧。”

二怪應了一聲,剛要出去,老支書又叫住他說:“你給民兵交待了沒有?你大姐在咱這兒住著,民兵要晝夜巡邏!出了事,我可饒不了你!”

二怪說:“放心吧。我都交待過了。”

這天夜裏,草屋前邊的羊圈裏忽然傳出了悠揚的胡琴聲……

聽到琴聲,大梅從茅屋裏走了出來。月光下,在露天的羊圈裏,是瞎子劉在拉胡琴呢。琴聲像水一樣,如泣如訴,連羊兒都靜靜地臥著,仿佛也在傾聽。

瞎子劉拉了一會兒,突然停了下來,默默地說:“梅,回來了?”

大梅哽咽著說:“師傅……”

瞎子劉伸出兩手:“你過來,叫我摸摸。”

大梅走到瞎子劉跟前,慢慢地蹲了下來……

瞎子劉的手在夜空裏摸了一下,先摸住了她的臉,而後,又摸了摸她的兩個肩膀,喃喃說:“讓他們打壞了吧?”

大梅說:“……不要緊,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瞎子劉兩手停在半空中,沉吟片刻,說:“梅,我問你,你是個啥?”

大梅說:“戲,我是戲。”

瞎子劉說:“既然你心裏清亮,我就不多說了。戲麼,就是讓人聽的。人家願聽,咱就唱。有一個人聽,咱就給一個人唱,有兩個人聽,咱就給兩個人唱……人家真不願聽,咱就不唱。你沒聽人說麼,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說白了,也都是戲。”

大梅望著瞎子劉那像枯井一樣的雙眼,說:“師傅,你的話,我解不透哇!”

瞎子劉說:“解不透你就別解。這人世上,忠忠奸奸的,都是留給後人唱說的,凡唱出來的,就是文化了……你看那莊稼人,說起來大字不識,可提起嶽飛,可以說盡人皆知,說起秦檜,呸,也是無人不曉啊。啥道理?這都是藝人們一代一代唱出來的……”

大梅望著師傅,久久不說一句話……

瞎子劉說:“人活一世,啥能留下來?隻怕是啥也留不下來,隻有這口傳的東西,可以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瞎子劉又說:“梅呀,你記住,活著,你是戲,是一張嘴。死了,你就是灰一堆。”

終於,大梅說:“師傅,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死了。”

瞎子劉又操起胡琴,對大梅說:“妞,我再給你拉一曲《滿江紅》,你好好聽……”說著,他就拉起來,拉著,他口誦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聽聽,這多大的胸襟哪!”

大梅認真聽著這曲《滿江紅》……一時感慨萬端!

夜深的時候,瞎子劉提著那把胡琴去了。然而,瞎子劉的話,卻讓大梅一夜都沒睡好。

這天中午,在村頭的大槐樹下,老支書正蹲在一個大石滾上抽旱煙,二怪就湊湊地走過來了。他往旁邊一站……那眼裏似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說。

老支書仍耷拉著眼,在那兒蹲著,什麼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二怪終於憋不住了,說:“爹,這成天開會,念那啥子文件,社員們可都開煩了呀。你說咋辦?”

老支書吸著煙,仍是一聲不吭。

二怪撓了撓頭,又說:“爹,你看,咱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這會開得活潑一點?比如說……”

老支書乜斜著眼看了看他,笑了,說:“你個鱉兒,又想啥孬法的吧?”

終於,二怪急了,說:“爹,我明說吧,大姐她在咱村住著,大家都要求說……?”

老支書把煙一擰,突然說:“說啥?打住。你是想給我惹事的吧?!”

二怪說:“咱可以偷偷的搞,不讓人知道麼。”

老支書說:“沒有不透風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