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二怪氣了,也往地上一蹲,說:“那按你說,一點辦法兒都沒有了?”

老支書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過了好久,他才說:“這批鬥會嘛,還可以開……”

二怪一怔,說:“批鬥?批誰?……”緊接著,他眨了眨眼,突然一拍腿,高興地說:“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支書嗔道說:“我看你老不成穩。我啥也沒說,你明白啥了?”

二怪笑著說:“我知道你啥也沒說,反正我明白了。”說著,扭頭就跑。

片刻,村裏的鍾聲就響了……

這天晚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到大隊部開會來了,當然是“批鬥會”,很嚴肅的:人們齊聚在一個很大的院落裏,院裏的樹上高掛著兩盞汽燈,院外還有四個民兵背槍站崗;四周還有背槍的民兵在放“流動哨”……

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有人私下裏小聲說:“今兒個是叫看戲的?”

有人馬上製止說:“可不敢亂說。是會,是開會哩。”

說是“批鬥會”,可會場前邊卻明明擺著一根長凳子,凳子上坐的是大梅和帶著胡琴的瞎子劉……

這時,隻見二怪走上前來,擺了擺手,高聲說:“靜靜,靜一靜!別吭了,都別吭了!今天,咱們開個會,啥會呢?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是批鬥會!啊!不管哪個鱉孫問,咱開的都是批鬥會。誰要多說一句,我掰他的牙!聽清了麼?!”

眾人馬上應道:“聽清了!”

正說話間,二怪突然走過去,攙住人群裏的一位老人說:“三爺,你坐前頭。”說著,把他拉到了前邊的一個蒲團上。老人說:“不是有戲麼?”

二怪馬上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會,是會。開會哩!你坐這兒聽吧。”

人群裏立時有了笑聲!

二怪臉一嗔,說:“別笑。笑啥笑?嚴肅點,咱開的就是批鬥會!毛主席不是說了,要文鬥不要武鬥。咱是文鬥。下邊,如果大家聽‘會’聽得高興了,高興了也不能拍巴掌。咋辦呢?這樣吧,要是實在忍不住,你就舉舉拳……”說著,二怪舉起一隻手,說:“就這樣。再高興了,就喊一聲‘打倒’!隻準這樣啊?!”

二怪說完,幾步走到大梅跟前,小聲說:“大姐,老少爺們老想聽你唱唱,你就唱兩段吧。沒事,我都安排好了。”

這時,大梅站了起來,她走到眾人麵前,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未開口,淚先流下來了……

立時,人群中舉起了森林般的拳頭!

大梅說:“老少爺們,既然大家願聽,我就唱一段《賣籮筐》吧。”

片刻,瞎子劉拉了一段過門,大梅跟著就唱起來了……

這時,村街裏一片靜寂,村頭村尾,到處都可以看到民兵的身影……唯獨老支書一人在村頭的黑影裏蹲著,那裏閃著一個時明時暗的小火珠!在他的腳下,還臥著兩隻狗!狗眼裏閃著一片綠光!

風一陣陣地刮著,村街東頭,偶爾會飄來一片“打倒”聲……老支書心裏說:不管誰來,我都在這兒候著呢。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第二天,小劉莊的劉支書就趕來了。這是個極精明的人。他先找二怪,見了二怪,他啥話都不說,先是扔過一支煙,而後就笑眯眯地望著他。望得二怪有些發毛了,才說:“二怪,你媳婦可是俺莊的。平時,有個啥事,可從沒讓你掉下吧?……”

二怪說:“別繞了,丈哥,有啥事你說吧。”

劉支書說:“你個小舅!那我可開門見山了?”

二怪說:“救(舅)?不救你你早死牛肚裏了。我看哪,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說,有話說,有屁放。”

劉支書說:“前後村,都是親戚。誰還不知道誰呀?”

二怪很警惕地說:“那是。”

劉支書說:“那我就直說了,問你借個人。”

二怪笑了,說:“這好辦,大營一千多口,隨你挑!”

劉支書瞥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你一千多口我一個也看不上,我就借一個人!”

二怪把劉支書給他的那支煙夾在了耳朵上,又低下頭去卷煙,他擰好了一支,叼在了嘴上,而後才說:“你要是看不上,我就沒法了。”

劉支書說:“你也別給我打啞迷。你是借不借吧?”

二怪說:“你看看,你要借人,我讓你隨便挑,這還不夠意思?”

劉支書拍了拍他的肩,說:“兄弟呀,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借還是不借?”

二怪臉一變,說:“丈哥,說賴話哩不是?你要是說這話,我也豁出去了!大營一千多口人,要是真摔出去,哪一罐都是血!”

劉支書忙解釋說:“兄弟,兄弟,你領會錯了。我是那種人麼?小劉莊雖沒你大營人口眾,我敢說,也沒一個孬種!”

二怪警惕地說:“那你是啥意思?”

劉支書說:“都是明白人,我也不轉彎子了。跟你借一個人,你要是不放心哪,我讓我媳婦回來做抵押!這行了吧?”

二怪仍裝作不明白,說:“你不就借個人麼?我剛才不是答應你了麼?”

劉支書說:“借人不假。別的我不借,我就借一個人……”說著,他往四處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大梅。”

二怪也往四周望了望,小聲說:“你聽誰說的?”

劉支書說:“兄弟,求求你,別難為你哥了。大梅的安全,你盡管放心。少一根汗毛,你拿我試問!我準備了五十個基幹民兵,都是棒小夥,咋接走的,咋給你送回來!”

二怪不吭……

劉支書急了,說:“哪怕去唱一場呢?這可是你丈母娘的主意……”

二怪直直地望著他:“這可不是小事。傳出去……”

劉支書一再保證說:“放心吧,兄弟,你盡管放心!”

二怪沉吟了一會兒,終於說:“你黑晌來吧。”

劉支書站起身來,說:“這才夠句話。”

當晚,小劉莊就派民兵把大梅偷偷地接走了。

當天夜裏,鍾聲響過之後,在小劉莊的牲口院裏,又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人群裏不時傳出低啞的咳嗽聲……

片刻,有人匆匆走了進來,低聲說:“接來了吧?”

有人耳語說:“來了,來了。”

立時,就有人把點亮的一盞汽燈掛在了一根木樁上……待牲口院有了亮光之後,劉支書就大聲說:“小劉莊現場批鬥會,現在開始!請,請……”

於是,大梅和瞎子劉一前一後地走了上來……

接著,又有人大聲宣布說:“批鬥會第一個節目:清唱《李雙雙》選段!”

在燈光下,大梅上前一步,深鞠一躬,說:“老少爺們兒,我是個罪人,本來是不該放毒的,可大家想聽,我就唱兩句,請大家多批判……”說著,她清了清喉嚨,待瞎子劉的弦子一響,就跟著唱起來了……

等大梅唱完一出,黑壓壓的拳頭就舉起來了!接下去,馬上就有人上前宣布說:“批鬥會第二個節目:清唱《紅燈記》選段!”

大梅再接著往下唱……

在黑暗中,鄉親們聽著聽著心裏反而酸酸的,心裏說,這麼大的名角,唱個戲,咋就像小偷樣?!……

到了深夜時分,一群背槍的民兵在村頭等著送大梅上路……村裏的一些老太太依依不舍地把大梅團團圍住,有的手裏掂著一兜雞蛋;有的提的是一竹籃油餅;有的拿的是剛從地裏摘的黃瓜、西紅柿、西瓜、甜瓜、菜瓜……她們把這些禮物裝在一輛馬車上,一個個動情地拉住她的手說:

“梅呀,讓你受屈了!”

“閨女呀,啥時候再來哪?”

“你看看,連口水都沒顧上喝……”

“梅,你可要想開些,不管日出日落,你看看,還是一地大月明!”

這時,劉支書說:“別扯嘮了,讓大梅走吧。改天咱再請……”

於是,鄉親們依依不舍地看著大梅和瞎子劉上了馬車(前後,都有民兵護駕)……

自從小劉莊把大梅借去開了“批鬥會”後,往下就再也閘不住了。來大營探風的人像走馬燈似的,來了一撥又一撥……

一天上午,二怪剛從公社開會回來,就見田野裏突然多了五犋牲口!牲口正在犁地呢……

二怪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說:“停住!停住!哪村的?你們是哪村的?幹啥呢?這是幹啥呢?!”

這當兒,一個戴草帽的中年人說:“二怪,咋,不認識了?”

二怪看了看他,詫異地說:“老司?司隊長,你,你咋來了?這、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那姓司的隊長說:“哪一出?《借東風》。你看,這犁都紮下了。俺司台總共五犋牲口,全來了,給你連幹三天,咱來個工換工,咋樣?!”

二怪說:“不敢。不敢。啥意思?你這是啥意思麼?!”

老司說:“兄弟,司台離你這兒也就一二十裏地,扯起簸籮亂動彈,說起來可都是親戚。不管咋說,這犁是紮下了,你看著辦吧!”

二怪大聲說:“停住,停住。趕緊給我停住!”

可那些犁地的根本不聽他的,隻管吆喝牲口犁地……

二怪無奈說:“不就是換一個人麼?”

老司說:“對。換一個人。興恁偷也興俺偷。”

二怪說:“偷誰?”

老司很幹脆地說:“大梅。”

二怪看著老司,老司卻看著在田野裏犁地的那五犋牲口……

在沉默了很久之後,二怪歎了一聲,說:“我爹要罵死我了!”

於是,就在當天下午,司台小學突然宣布放假半天,飯時,校院門口處民兵就站上了雙崗!……

午後,一村的老老少少齊聚在校院裏,一個個都長伸著脖子;大人身上馱著孩子,人像是一摞一摞地疊著……司台可是個大村哪!

在校院的台子上,大梅在台前唱《扒瓜園》的唱段……瞎子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板一眼的用二胡給她伴奏……

大梅剛唱了一段,突然之間,門口處陡然傳來了一聲吆喝:

“狗來了!”

立時,會場裏也跟著一聲聲往裏傳:“狗來了,狗來了!……”

說話間,就有兩個民兵跳上台去,先是扶住大梅,而後快速地給她戴上了一頂事先就準備好的、紙糊的高帽子,附耳小聲說:“大姐,委屈你了……”

大梅點點頭小聲說:“沒事,沒事。”

緊接著,村裏一個叫“司鐵嘴”的中年人,頭一搖一搖地走上台去,他一邊走一邊把一個紅袖章戴在胳膊上,上台後,立時就大聲唱說道:“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雨化為橋,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接著,他又捋了一下頭發,背誦道:“修正不修正,全靠主義正,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

此時,下邊忽然有人喊道:“你說那是恁娘那腳!”

“哄!”一下,人們都笑起來了……

就在這時,門口有幾個穿製服戴紅袖章的人進來了!他們一個個神氣活現地望著眾人,有的還招招手……

站在台上的司鐵嘴,胳膊一伸,緊著就呼起口號來:“打倒李天保!”

眾人都跟著他高呼:“打倒李天保!”

司鐵嘴又呼:“打倒諸葛亮!”

眾人跟著喊:“打倒諸葛亮!”

司鐵嘴:“諸葛亮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眾人跟著喊:“諸葛亮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在一連串的口號聲中,那幾個身穿製服的人走上前來,一個領頭的人招招手說:“好嘛,好嘛,貧下中農的覺悟很高嘛!繼續開,繼續……”

站在一旁的司隊長給“司鐵嘴”使了個眼色,“司鐵嘴”張嘴就來:

“好,我就繼續批!我們二隊,有個人看老戲看傻了,咋看傻了呢?有一出戲叫做《牆頭記》,那毒害深著呢!他娘說,你真學那《牆頭記》哩?他說,我就是學那《牆頭記》哩!你咋著?他娘說,你早說這話呀。他說,早說咋著?他娘說,早說?早說我早把你填尿罐裏溺死了!……”

“哄!”人們又笑了。

司鐵嘴馬上說:“嚴肅點!笑啥笑?這是批判!——”

人們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