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這當兒,老司小聲對那些穿製服的說:“主任,去隊部吧,飯都備下了。”

那領頭的就說:“好啊,好。你們繼續開……”

當那些人走了之後,門口就有民兵喊道:“走了,走了,狗走了!”

立時,“司鐵嘴”招呼說:“弦子。趕緊,趕緊,弦兒!”

於是,有人給大梅摘下了那紙糊的高帽子,瞎子劉就拿著二胡又從後邊出來了……

“司鐵嘴”就大聲宣布說:“批鬥會接著開始,下一個節目——”

於是,眾人都舉起了森林般的拳頭!!……

從此,在廣袤的平原上,流動著一支所謂的“批鬥小分隊”。這支小分隊由三人組成,一個是所謂的批判對象,大梅,一個是拉胡琴的瞎子劉,另一個就是司家莊那位有名的“司鐵嘴”了。他們在武裝民兵的押送下,從這個村轉移到那個村,每到一個地方,都受到了老百姓極為熱烈的歡迎。特別是入冬以來,場光地淨了,田裏也沒什麼活計了,這個“批鬥小分隊”就更忙了,他們幾乎是每天都要換地方,就這麼一村一村地“批”下去了……

在鄉村的土路上,鄉人們一看到背槍的民兵一隊一隊的在路上走著,在民兵中間夾著的是大梅和背著胡琴的瞎子劉,還有那位戴紅衛兵袖章的“司鐵嘴”……就有人飛快地跑回村去,說:“來了!來了!”

就這樣,大梅常常從這個村被移交到另一個村,在村與村之間,交接儀式十分鄭重!民兵們一個個扛著槍,那神情像是在完成一個至高無上的任務:

前宋村……

後寨村……

王莊村……

小集村……

在交接的時候,村東、村西,不時有民兵在喊:“口令?”

一個道:“批。”

一個回道:“判。”

送行的民兵會鄭重地說:“送到三人!”

接“批判小分隊”的民兵也十分嚴肅地回道:“實到三人!”

然而,在田野裏,地邊上,灶房裏,女人們卻一個個相互交頭接耳地相互傳遞著這樣一個消息:

“哎,有戲。”

“有戲。”

“黑晌兒有戲!”

整整一冬一春,大梅在不同的時間(或是晌午頭兒、或是半夜裏、或是月光下、或雨天的炕煙房裏),在不同的場合(批鬥會上、學習會上、賽詩會上等),在不同的地點(高粱地裏、小樹林裏、麥場上等),以不同的裝束(有戴“高帽子”的,有掛打“×”紙牌子的,有畫黑了臉的等)一次次地給農民們演唱……

她也常常為那黑壓壓的人頭,一張張專注的、興奮的臉而感動……

司家莊的那位“司鐵嘴”說:“值了,值了,我這一輩子也真值了!跟著大姐你,我吃了多少油饃呀!一嘴油!”

後來,風聲慢慢地就傳出去了,連城裏人也聽說鄉下有這麼一個“小分隊”……於是,突然有一天,一輛吉普車停在了大營村的村口。從車上走下幾個穿綠軍衣的人,領頭的卻是崔衛東!

崔衛東帶著三個戴紅袖章、身穿綠軍衣的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了大隊部。在大隊部裏,崔衛東十分神氣地從上衣兜裏掏出了一張戴著紅色大印的紙,就那麼在二怪眼前一抖,說:“交人吧!”

二怪故作糊塗地說:“交人?交誰呀?”

崔衛東說:“大戲霸申鳳梅。我們要帶回去開批鬥大會!”

二怪說:“那可不行,我們這兒正批著呢。”

崔衛東用手點了點那張紙,說:“你看好,這上邊蓋的可是地區革委會的大印!你負得起這個責任麼?!”

二怪說:“我不管你啥印,我又不認字兒!”

崔衛東氣呼呼地望著他,說:“你?!你竟敢……”

二怪站起來說:“我怎麼了?告訴你,老子三代血貧農!你給我說說,你是啥成分?!”

崔衛東氣得轉了一個圈,他扭頭一看,門外站滿了民兵……於是,他說:“好!你等著,你等著!”說完,對他的手下說:“走!”

二怪卻說:“不送。不送。”

崔衛東等人走後,二怪匆匆地來到了大隊部後邊的牲口院。這裏還有一群外村人等著他呢……二怪一走進來,立時就被眾人圍住了。他們擁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說:

“怪,可該輪到俺郭莊了吧?”

“墳台,該輪墳台了吧?”

“霍莊,霍莊排得最早!”

“曹寨呢?咋也該了吧?!”

二怪發脾氣說:“還喳喳哩,城裏都來人了!風都是恁外莊人透的,人家非把大梅帶走不行……”

眾人立時喝道:“敢?!”

二怪說:“咋不敢?!”

眾人說:“他隻要敢進村,腿給小舅擰了!”

可就在當天下午,有三輛大卡車,載著頭戴柳條帽的“造反派”氣勢洶洶地開進了大營!

車上的大喇叭哇哇響著:“貧下中農同誌們,革命的戰友們!貧下中農同誌們,革命的戰友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

然而,當卡車剛開進村口不久,那車卻突然停住了,喇叭也不再嗚哩哇啦地響了……站在車上的那些“造反派”們,一個個變得目瞪口呆!在他們的眼前:村裏村外,莊稼地裏,竟然站滿了黑壓壓的農民,到處都是人臉,人臉像牆一樣的沉默著!而且仍有四麵八方的農民正源源不斷地往這裏趕!!……

於是,車上有人急忙指揮說:“快,快,倒車!回去回去!”

就這樣,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三輛卡車後車變前車,前車變後車,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灰溜溜地開走了……

此後,再沒人敢來抓人了。

一天傍晚,老支書心事重重地走進了羊圈後邊的草屋。進了門,跟大梅打了聲招呼,老人就蹲在那裏一袋一袋地吸旱煙。他吸了一鍋又一鍋,大梅看看他,終於忍不住問:“大爺,有啥事?”

老支書遲疑了片刻,說:“……有個事,我本不想說,唉,算了。”

大梅說:“大爺,有啥事你說吧。是不是我在這兒……?”

老支書笑了笑,說:“看你想哪兒去了。好,我說……這個事呢,按說也不算個啥事,可這,唉,過去咱地區的馬書記你知道吧?”

大梅說:“知道。知道。他……咋樣?”

老支書小聲說:“人被打壞了!聽說,兩條腿都給打斷了,肋巴整整斷了七根,這會兒還在病床上躺著呢……”

大梅一聽,忙問:“那,那咋辦呢?有沒有危險?!”

老支書說:“一時半會兒,難說呀。”接著,老支書又說:“那可是個好人哪!”

大梅試探著說:“那咱……能不能去看看他?”

老支書把煙掐滅,沉吟了一會兒,說:“我說的就是這個事。市麵上,現在到處抓他。他呢,這會兒還躲在部隊上的一個營房裏……頭前,有人捎信說,老馬疼得受不住了,說了一句話,說他……想聽你的戲。”

大梅立時站起身說:“咱去。咱現在就去!”

老支書遲疑著說:“閨女,路老遠哪!跨著縣呢。你的名氣這麼大,路上萬一……老不安全哪?!”

大梅說:“大爺,我呢,就這一堆了,你也別替我擔心。老馬是好人,大好人!他都到這一步了,想聽我唱兩句,我無論如何也得去呀!”

老支書說:“閨女,不瞞你,他的秘書小元是咱村人,夜裏二更天摸來的,天不明就走了……當時,我沒敢答應他,我說,風險老大,讓我想想再說。就這麼愁了一天,還是沒想好。我是怕萬一出事,無法給群眾交待呀!”

大梅說:“我去。再難我也去!”

老支書想了想,說:“既然這樣,那就去吧。可這……不得帶個弦兒?讓瞎子劉跟你一塊去吧。派民兵吧?少了不濟事,多了又太招眼……唉,這樣吧,弄掛馬車,再派倆民兵,拴上幾隻羊,隻當是賣羊的。梅呀,你執意要去,我也不攔你了,路上可一定小心。路過城裏,可千萬別進市,走城邊上,繞著走……我老擔你的心哪!”

大梅說:“大爺,你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星星還沒出齊,大梅跟瞎子劉就上路了,他們在兩個民兵的護送下,坐著馬車七拐八拐的整整走了大半天,才來到襄縣境內的一個部隊營房裏。進了部隊營房的大門,他們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就直奔後院去了。

在幾排營房後的有兩間小屋……小屋的房門緊閉著,門口還站有崗哨。屋子裏的窗戶全用黑布蒙著,裏邊放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看上去白發蒼蒼、身上纏滿了繃帶,十分的憔悴!

大梅和瞎子劉在秘書小元的帶領下,悄悄走了進來……

大梅進屋後,急步來到床前,她一把抓住老馬的手,嗚咽著叫了一聲:“馬書記,馬書記!……”

這時,馬書記慢慢地睜開眼來,苦澀地笑了笑,說:“大梅,這時候,你還敢來?”

大梅兩眼含著淚,激動地說:“馬書記,啥時候我都敢來。你忘了,三年困難時期,你派我跟劇團去南陽募糧,救了多少人哪!人到啥時候都不會忘的……人心是秤啊!”

此刻,馬書記也落淚了,他含淚說:“謝謝。謝謝你能來看我……嗨,我也做過錯事呀!”

這時,秘書小元走上前,低聲對大梅耳語了幾句……大梅就對馬書記說:“馬書記,我既然來了,你想聽啥,我給你唱幾句。”

馬書記沉吟了很久,最後,他含著淚說:“大梅,謝謝,謝謝你!……”接著,他長歎了一聲,說:“我是太喜歡你的戲了,就《收薑維》吧。”

大梅稍稍遲疑了一下,說:“好。我唱!”

這當兒,秘書小元走上前來,附耳說:“大姐,這,合適麼?會不會給你添麻煩?你要是有難處,就唱段新戲吧。”

大梅擦了一把臉,說:“別說了。人都到這一步了,他想聽啥,我就給他唱啥。出了事,我一個人頂罪!”

瞎子劉一直在一旁站著,一句話也不說。當大梅要唱的時候,瞎子劉這才坐下來定了定弦兒。接著,大梅往前一站,紮好了架式,鄭重其事一絲不苟地給馬書記一人唱起了《收薑維》選段:

四千歲,你莫要羞愧難當;

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

想當年,長阪坡你有名上將;

一杆槍,戰曹兵無人可擋;

如今你,年紀邁發如霜降;

怎比那薑伯約血氣方剛;

今日裏,雖說你打回敗仗;

怨山人用兵不當……你莫放在心上。

……

唱這段戲的時候,大梅心裏一時翻江倒海,有許多往事湧上了心頭。她想起了馬連良,想起了袁世海,想起了周總理,想起了她在北京演出時的輝煌,那一幕幕恍若昨日!心說,世道怎麼就到了這一步哪?!就這麼想著,她心裏湧上了一片蒼涼。她唱得也很“蒼”,唱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苦澀,那苦味是從她的心底裏漫上來的!

馬書記聽著聽著,滿眼滿臉都是熱淚……

這時候,隻聽“咣當!”一聲,門突然開了!

站在門旁的秘書小元頓時嚇得目瞪口呆,臉色都變了!……

這邊,瞎子劉正拉得起勁,聽到響動,琴聲也驟然停了!

屋子裏一片靜寂!

此時,隻見有七八個人隨著門的響聲“呼呼咚咚……”地擁進來倒在了地上!……

大梅扭身一看,窗戶上也全是眼睛!!

大梅就默默地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仿佛有一世紀那麼久了!大梅才轉過身來,終於,她發現,前後的窗戶上扒的全是部隊的戰士!……

窗外,晴空萬裏,操場上,一排戰士正在列隊操練……

小屋裏,是一片死樣的沉默……

片刻,那七八個摔倒在屋裏地上的戰士,一個個有點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們立正站好,整好軍容,又一個個鄭重地向大梅敬了一個軍禮!而後,一句話也不說,就依次退了出去……

門,又無聲地關上了……

此時此刻,隻聽躺在床上的馬書記默默地說:“梅,你看見了麼?”

大梅點點頭,說:“我看見了。”

馬書記說:“這就是民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