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口,今日崔衛東已不是昔日的崔買官了。他現在已是周口文化係統的革委會副主任了。人一當官,連走路姿勢、說話的口氣都不一樣了。在人前人後,他也常“啊、啊”的,不時的還要“研究研究”。他又專門到部隊去找了兩套軍衣穿在身上,人也顯得年輕了許多。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還埋藏著一個缺憾。是呀,他從小學戲,卻從未真正地登台演出過,就是上台,也僅僅是翻個跟頭,打個圓場什麼的,自然也從未演過什麼主角。他也是演員出身哪,也是想上戲的呀!他那麼恨大梅,就是大梅太紅了,太火了!而他作為演員,這一生也太沒有光彩了!他不平啊。自從他當上了文化係統的造反派頭頭,他一直就做著登台演出的夢想,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他可以說了算了。於是,在劇團排演樣板戲《沙家浜》的時候,他就當仁不讓地成了“胡司令”。
在這年的夏天,劇團第一次在周口的劇院裏上演革命樣板戲《沙家浜》時,他演的“胡司令”一下子就在周口傳開了,成了民間的一大笑話!
當時,在舞台上,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本來正用假嗓唱著(他的嗓子倒了):
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總共有七八個人來十幾條槍,
被皇軍追得我踉踉蹌蹌,
無奈我水缸裏頭把身藏
多虧了阿慶嫂把我……
不料,他剛唱了不到半段戲詞,下邊竟傳出了一片哄聲!觀眾亂紛紛地叫嚷道:
“下去!”
“下去!”
“你下去吧!賣紅薯去吧!”
有人起哄倒還罷了,他還隻管硬著頭皮往下唱。可是,在一片紛亂中,有一個老人竟跑到了台前,指頭點著他高聲嚷嚷說:“唱的啥?讓大梅出來!我們是來看大梅的戲哩!”
經老頭這麼一鬧,在台上的崔衛東竟然一下子啞住了……這時,飾演“刁德一”的演員已經連唱了兩遍台詞了,他竟還在那兒傻傻地愣著!
往下,那演“刁德一”的急得沒有辦法,隻好現場編詞說:“司令,皇軍不是早走了麼?你還怕什麼?”
這時,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腦海裏一片空白!他竟忘了詞了,無奈,他一捋袖子,脫口說:“日他姐,他說不定還來!”
“哄!”台下一片大笑……
此刻,那位飾演“阿慶嫂”的女演員急忙上前“救場”,她款款地走上前說:“司令,抽煙,你抽煙。”說著,她悄悄地拽了拽他,小聲說:“錯了。錯了。”
不料,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裝模作樣地點上煙,接下去竟然說:“司令啥時候會錯?!”就這麼說著,他一捋袖子,用手指著飾演“刁德一”的演員:“胡司令,你說,我錯了麼?!”
那個飾演“刁德一”的立時惱了,竟然不管不顧地說:“到底誰是司令?是你還是我?!扯淡!”
“哄!!”台下人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差點背過氣去……
就此,戲再也演不下去了。有人在後台喊道:“淨胡扯淡!拉幕!拉幕!”就這樣,大幕慌慌地拉上了……
戲雖然演砸了,可崔衛東不僅不檢討自己,倒還反咬一口,說這是一場嚴肅的政治事件!口口聲聲說:“要追查責任,一定要找到幕後的策劃者!”
聽他這麼一說,嚇得劇團的人沒敢再說什麼了。
在劇團裏,李黑頭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閑人。
“文革”以來,由於受大梅的牽連,他也再沒有上過戲。本來他是教武功的老師,可現在武功也不讓他教了。於是,他就每天裏這裏站站,那裏看看,偶爾也打打牌,喝兩盅悶酒什麼的。可他的心還是在戲上。每天,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劇院門口。他常常一個人站在劇院門前愣愣地發呆,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天!夜裏他也去,有時候,劇院早已散場了,燈都滅了,他還一個人獨獨地、怏怏地在劇院門口的柱子旁邊立著……就像立著的一個鬼魂!
有天清晨,在劇院門旁,一個老頭出來打掃衛生,那老頭一邊掃一邊哼唱著:“想當年長阪坡你有名……”當他哼唱到這裏時,突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立時警覺地扭頭看了一眼,不敢唱了。
這時,他才發現,那柱子旁還站著一個人呢,那人竟滿臉是淚!當時,掃地的老頭嚇了一跳!他退後兩步,直直地望著黑頭,好半天才看出這人是劇團裏的李黑頭。這時,他才走上前去,打招呼說:“老黑,你這是幹啥呢?”
李黑頭也不吭,就那麼直直地有點發癡地望著他。好半天才說:“你聽過大梅的戲?”
老頭看四周無人,大著膽子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說:“看你這話說的?不發燒吧?”
黑頭也不理他,就那麼呆呆地說:“都三年了!”
老頭愣了一會兒,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歎了一聲,說:“老黑,想開些吧。想開些。”
黑頭默默地站在那裏,空握著兩隻拳,怔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鏽了,喉嚨都鏽了。”
誰也沒有想到,劇團到扶溝縣演出的時候,崔衛東竟然又被觀眾從舞台上哄下去了!
那天,周口越調劇團是在農村的一個土舞台上演出的。這一次,崔衛東不再演“胡司令”了,這次他飾演的是《沙家浜》裏的郭建光。那會兒,他正在高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這個著名的唱段,可唱著唱著他的嗓子就頂不上去了……
台下,那些老百姓們立即就給他拍起“倒好”來,光拍“倒好”倒還好說,他隻管厚著臉皮往下唱就是了。可是,拍倒好的人見他還在唱,觀眾們竟然全都站起來了,他們齊擁到舞台跟前,竟大聲吆喝起來:“下去吧!”
“下去!!”
“你咋還不下去哩?!”
“呸,你的臉皮咋恁厚哩?!”
就這樣,人們竟連續吆喝了有一分鍾之久!戲再也演不下去了,隻好把大幕重新拉上了……
這一次,崔衛東再不說什麼了,他隻說,他的嗓子確實倒了。當年,他也曾紅過,那時候呀……往下,他就不說了。到底怎麼紅過,誰也不知道。
這事沒過兩天,他沒有想到,他的事很快就傳到地區文化局去了。地區文化局一個電話把他叫了回去。在文化局的辦公室裏,革委會主任拍著桌子把他狠狠地熊了一頓!主任說:
“崔衛東,你是怎麼搞的?你也是老演員了,你到底會不會演戲?!淨給我出洋相!”
崔衛東勾著頭一聲不吭。
革委會主任喝道:“這是革命樣板戲!你知道麼?弄不好,就是嚴重的政治錯誤?!”
崔衛東一聽,嚇壞了,囁囁地說:“我,我我我,是……忘詞了。”
革委會主任說:“忘詞?這時候能忘詞麼?胡鬧!你聽聽,你出去聽聽,看看群眾都是怎麼說你的?你出的洋相還少麼?!嗯?!我都替你丟人!”
崔衛東說:“主任,孫主任,我的確是忘詞了。我對天發誓,確確實實是忘詞了。你不知道,他們壓製我呀,壓製了我幾十年,我多年沒上台了。我是太生疏了。當年,我當年……我以後,我保證……”
革委會主任擺擺手,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以後不要再上台了。你馬上把申鳳梅給我叫回來!”
崔衛東一怔,說:“咋?她,她解放了?!”
革委會主任無可奈何地說:“上邊有人指名要看她的戲,我們也沒有辦法。先讓她演著戲,鬥批改嘛,一邊改造一邊使用吧。”
崔衛東詫異地說:“文化大革命搞了這麼久了,她她她……還能演戲?!”
革委會主任低聲說:“告訴你,你一個人知道就是了。一個大軍區的首長,點名要看她的戲!……”
崔衛東說:“這,這……群眾要是不答應哪?!”
革委會主任輕蔑地笑了笑說:“群眾?誰是群眾?這事兒呀,我頂不了,你更頂不了,馬上通知她回來。”
當崔衛東從裏邊怏怏地走出來,來到地區文化局門口的時候,這位造了多年反的人,這位“革命者”,卻蹲在門旁嗚嗚地哭起來了,他一邊哭一邊嗚咽著說:“日他娘,革命了半天,還是跑龍套,這是圖啥哪?!”
崔衛東回到劇團後,當晚就來到了大梅家。他在門外站了很長時間之後,才上去敲門的。
屋裏,黑頭問:“誰呀?”
站在門外的崔衛東說:“師哥,我,是我呀。開門吧。”
黑頭拉開門一看,見是崔衛東,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悶聲說:“啥事?”
崔衛東說:“師哥,我可是給你報喜來了。你門都不讓我進?”
黑頭諷刺說:“你是造反派,咱高攀不起呀!”
崔衛東竟帶出了一臉的委屈,說:“師哥,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可一直替師姐說好話呀!你想想,在運動頭上,誰能抗,誰敢抗?雖說大麵上,我也批過師姐,那也是沒法呀?!暗地裏,我可是一直在保護她呀……你想,我雖說是個革委會的副主任,可我不當家呀!這不,我給上邊爭取了好多次,好說歹說,總算讓師姐回來了。”
黑頭是個實心眼的人,他一怔,結結巴巴地說:“大梅、她……能、回來演戲了?”
崔衛東說:“嗨,不管我咋作難吧,總算把師姐弄回來了。你不知道,我求了多少人……不說了,不說了,師姐能回來,我也算盡了心了。”
黑頭有點不相信地再次問:“大梅,她,可以回來了?!”
崔衛東說:“看看,看看,不信吧?我就知道你不信……唉,當個人老難哪!去吧,你去把師姐叫回來吧。別的,我就不多說了。”
黑頭開始仍是半信半疑,繼而又被感動了,忙拉住他說:“兄弟,是你哥不對,你哥誤會你了。別走,別走。我弄倆菜,咱,喝兩盅。”
當晚,夜半時分,崔衛東在大梅家喝了酒走出來,一個人又悄悄地溜回到大梅家的對麵,鬼鬼祟祟地蹲在牆角上,提著一個糨糊桶,偷偷摸摸地刷起大標語來!
那大標語足有十幾米長,整整刷了一麵牆!上邊寫著鬥大的黑字:“大戲霸申鳳梅必須低頭認罪!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
在黑影裏,崔衛東一邊貼大標語,一邊嘴裏嘟噥:“回來?回來也得參加‘鬥、批、改’!”
大梅終於重新回到了劇團。
她“解放”了。“解放”這個詞在她心裏是很重的。三年來的苦辣酸甜此時都化成了夢一樣的回憶。她心裏說,鄉親們實在是太好了,要不是這些鄉親,我早死一百次了!所以,臨走的頭天晚上,她在村裏的麥場上整整唱了半夜,以此來答謝鄉人。
離開大營村的時候,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跑出來給大梅送行!他們依依不舍地一直把大梅送到了村口。在村口上,老支書一再勸阻說:“回吧,都回吧,別再耽誤大梅的事了……”可鄉親們誰也不走。
臨分別時,大梅站在村口上,一次又一次地給鄉親們鞠躬,她說:“謝謝,謝謝,謝謝老少爺們!”可她連說了幾遍,鄉親們依舊跟著往前送……大梅沒辦法,就說:“這樣吧,我再給大家唱一段!……”說著,她往槐樹下的石滾上一站,就又給大夥唱起來了……
可唱著唱著,她哽咽了……
那些嬸子、大娘們提著一串串、一籃籃的油饃、雞蛋、柿餅、石榴、大棗輪番往車上放,放得車都快裝不下了!
鄉親們一聲聲說:
“梅,這就是家,你可常回來呀!”
“梅,回來呀!”
“梅,床還給你留著呢!”
“梅,回來還是芝麻葉麵條!”
走的時候,大梅是一步一回頭……大營,是她的再生之地呀!
大梅回到家,一眼就看出了男人的淒涼!那還是家麼?到處是灰塵,到處是蛛網,到處是沒有洗刷的碗筷……大梅在屋子裏站著,好久沒有說一句話。三年哪,多少個日子,就是這麼過來了!
門無聲地關上了,大梅望著黑頭,黑頭望著大梅……
大梅說:“這幾年,苦了你了。連個熱乎飯也吃不上……”
黑頭默默地說:“一夢就是戲,老是在戲台上見麵……”
大梅苦苦地一笑,說:“夢見你打我了麼?”
黑頭說:“不說了,回來就好。”
大梅長歎一聲,說:“哥,給我支煙。”
黑頭從兜裏摸出煙來,剛把火柴點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撲”一下把火吹滅,定定地看著大梅……
大梅說:“咋?”
這時,黑頭突然說:“戲呢?戲是不是丟了?!”
大梅好半天不說話,就那麼看著黑頭,黑頭也直直地望著她。過一會兒,大梅往後退了退,又抬眼看了看黑頭,接著,她猛地一抬腿,就那麼金雞獨立,一隻腿“啪”地就勾到了頭上!
黑頭這才點了點頭,說:“不賴,不賴。戲沒丟!”
片刻,劇團裏的人就擁進來了,他們都是來看大梅的……一進門就嚷嚷著說:
“申老師回來了?!”
“申老師回來了!”
大梅出門迎接他們時,一眼就看見了對麵牆上貼的大字報:
“大戲霸申鳳梅必須低頭認罪!……”
看了,大梅心裏像刀紮一樣難受,可臉上卻紋絲不動……有演員在一旁罵道:“有些人,真不是東西!申老師明明解放了,咋還貼大字報?!”
大梅卻淡淡地說:“貼就貼吧。”
離家三年了,大梅想給男人好好做頓飯,第二天一早,她就到集市上去了。集市上又恢複了往常的喧鬧,那股熟悉的市井氣息撲麵而來,一切都顯得很親切。
大梅挎著一個籃子,邊走邊看。很快,街頭上那些賣胡辣湯的、賣包子的、油條的、賣菜的……一個個都親熱地跟她打招呼:
賣胡辣湯的說:“這不是大梅麼?回來了?!”
大梅笑著說:“回來了。”
“喝碗湯吧?熱的。”
大梅笑笑說:“不啦。老孫,生意咋樣?”
“市管會的老來查,馬馬虎虎吧。”
賣包子的說:“大梅,你可回來了?!來,來,我給你包兩盤包子。”
大梅攔住他說:“改天吧,改天。”
賣油條的說:“梅,老天爺,你總算回來了!別走別走,熱油條,我給你再回回鍋!”
大梅說:“老胡,你這生意可好?你不收錢,我可天天來吃!”
賣油條的說:“你來!你來!就怕你不來……”
大梅笑著說:“改天,改天我一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