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賣菜的說:“大梅,你不是好吃纓纓菜麼?抓一把,抓一把!”

另一個賣菜的搶著說:“大梅,我這兒有荊芥、芫荽,都是你最愛吃的,包回去點吧?”

大梅笑著說:“大嫂,我可是吃你多少回了,你回回都不收錢,這回我說啥也不要了!”

賣菜的大嫂說:“你得要!下回,你演戲時,給我留張票,這行了吧?”說著,硬是把荊芥、芫荽塞到了她的籃子裏……

大梅一一應著,關切地問候著,從一個個攤前走過。她心裏從來沒有這樣舒暢過,是呀,回來了,又回到劇團來了,就像是做夢一樣,這一夢就是三年哪!

這時,突然有人叫道:“姐!……”

大梅一回頭,看見了二梅。二梅,真是二梅!一晃,姐妹倆多少年沒有見麵了?在街頭上,姐妹倆驟然相見,眼裏都含著淚花!

大梅把二梅領回家去,兩姊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分別太久了,那思念也是太久太久了,兩人坐在那裏,互相端詳著,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二梅說:“姐,我給你梳梳頭吧?”

大梅笑著說:“好哇,小時候我沒少給你梳頭,你也該還報我了。”

二梅一邊給大梅梳著頭,一邊說:“姐呀,你的頭發……”

大梅說:“我知道,白了不少……”

二梅說:“這些年,你是咋過的?”

大梅說:“熬唄。熬著,熬著,也就熬過來了。”

二梅說:“我偷偷地去看過你一回,咋說都不讓見……我一路哭著又走了。”

大梅問:“許昌那邊,老毛咋樣?”

二梅說:“也沒少挨打……”

大梅歎口氣說:“你不知道,最初讓我遊街的時候,我死的心都有!那時,我就想,我也沒害過誰呀?咋讓我受這種罪哪?!老天爺你睜睜眼,讓我死了吧!唉,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學員……旁人打我吧,我認了。可我沒想到,我教過的學生,竟然也上來打我,我實在是受不了!我想不通啊……”

二梅一邊梳著頭,一邊咬著牙說:“姐,從今往後,咱不唱了,咱再也不給鱉孫們唱了!”

大梅聽了,忽一下轉過臉來,厲聲問:“你說啥?!”

二梅手裏拿著梳子,呆呆地望著大梅:“我,我是說……咱不給龜孫們唱了?咋?”

大梅說:“可不能這樣,你罵誰呢?誰是龜孫?那是衣食父母!不唱?為啥不唱?——唱!還得好好唱哩?!你想想,要不唱,咱是個啥?群眾為啥抬舉咱?說來說去,咱不就會唱兩句麼?我在大營的時候,多虧那些鄉親們,要不是那些群眾,也許你就見不著你這個老姐姐了!從今往後,我得好好給他們唱哩!隻要不死,活一天我就唱一天!”

二梅說:“那些打你的人……”

大梅說:“恨是恨。現在想想,也不全怪他們。你想啊,運動頭上,亂哄哄的,又都說是中央的精神,也難免哪……”

二梅說:“姐,叫我說,這些人都不是啥好東西!說是運動頭上,別人為啥不打,偏偏他打?!”

大梅不語……

過了一會兒,大梅說:“二梅,咱倆從小在一個班裏學戲,多少年相依為命。說起來,姐可就你這一個親人哪。咱是啥?戲!唱戲的。不管到啥時候,功夫可不能丟啊!”

二梅沉默了片刻,流著淚說:“姐,還讓咱唱麼?”

大梅抬起頭,深情地望著二梅,說:“瞎子師傅說得對,無論啥時候,都會有人看戲!”

在勞改農場整整呆了八年的蘇小藝回來了。

冬去春來,萬木複蘇,大街上,行人一個個喜氣洋洋;街頭電線杆上,大喇叭裏正播送著:“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幫”的唱段……

蘇小藝躬著腰,駝著背,背著他的鋪蓋卷,獨自一人回到了周口。他在街上慢慢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臉上既有歲月的滄桑,也有“解放”了的喜悅……

當他走過一家理發店門前時,突然停住了身子,他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滿臉的胡子茬,遲疑一下,而後推門走了進去。在理發店裏,他把那鋪蓋卷隨手撂在了地上……那位理發的小姑娘看他穿得很不講究,有一點怠慢地問:“理發?”

他就那麼往椅子上一靠,閉著眼說:“理發。”

理發小姐又問:“吹不吹?”

他說:“吹。”

理發小姐再問:“上油不上?”

他說:“上!”

可是,理發小姐卻很久不動手……

蘇小藝等了很久,見理發的就是不過來,他忽地坐起來,發火說:“怎麼回事?!”

理發小姐看了他一眼,也不吭聲……

這時,蘇小藝猛地從兜裏掏出十塊錢,往旁邊的桌上一放,說:“夠麼?”

那姑娘匆忙趕過來說:“夠了,夠了。”

蘇小藝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說:“你知道我是誰麼?”

那姑娘問:“你是誰呀?”

蘇小藝說:“我是蘇小藝。”

那姑娘漫不經心地說:“蘇小藝?沒聽說過。你不會是省長吧?”

蘇小藝說:“那倒不是。不過,省長有很多,蘇小藝卻隻有一個。”

那姑娘暗暗地撇了一下嘴……

蘇小藝說:“我,蘇小藝,中國著名導演,你信不信?”

姑娘就笑著說:“我信。我信。”

可是,當姑娘說了那個“信”字時,蘇小藝反倒沒勁了。他閉著兩眼,默默地靠坐在理發椅上,眼裏竟然流出了兩行淚水……是啊,中國著名導演!那是他一生的追求,也是他最大的夢想。可是,這一切都化為泡影了。當了二十多年的“老右”,這“尾巴”夾得不能再夾了,連人都不是,還談什麼事業呀?!“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又一次被揪了出來,當死老虎打!接著,又因為“男女關係”,他再次進了勞改農場,這一晃,又是八年過去了……人一生中又有多少個八年?!還好,回來了,總算活著回來了!

當然,那樁曾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反複提起的“男女關係”一直是他內心深處的一個痛點!他記得,在八年的勞改生涯中,他曾收到過一個奇怪的包裹,那包裹裏有他童年裏最愛吃的“三刀”!他知道這點心是誰寄的,他隻跟她一個人說過,是他在最激動的時候說出來的。可他卻害了人家,他真不是人哪!每當他想到這時裏,心裏就隱隱地發痛!

他知道,她還愛著他呢。可他,卻再也不能有一絲一毫幻想了。因為他沒有這個權利……

在劇團大院裏,大梅和蘇小藝緊緊地握手!蘇小藝激動地說:“大姐,讓我抱一下,為我們都還活著!”說著,他與大梅緊緊地擁抱!

大梅說:“老蘇,你還沒有變呢!”

蘇小藝用自嘲的口吻說:“怎麼沒有變?我現在是七級泥水匠。”

大梅問:“平反了?”

蘇小藝說:“我是無反可平啊。他們查了當年的檔案,說我根本就不是右派,僅僅是……”

大梅感慨地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哇。”

蘇小藝激動地說:“大姐,關於你的戲,我有很多想法。這一次,咱們可以大幹一場了!你的‘諸葛亮’,這回可以係列化了!……”

大梅高興地說:“晚上到我那兒去,我備酒,咱好好聊聊!”

中午的時候,黑頭獨自一人在喝悶酒……大梅“解放”了,他心裏自然高興。可她自回來以後,卻一直沒有上過戲。劇團裏也沒有給她派“角”,所以他心裏一直很不痛快。老黑不善言談,心裏有了什麼事,就喝悶酒。

大梅興衝衝地從外邊走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激動地說:“師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黑頭抬起頭,問:“啥好消息?快說!”

大梅說:“上頭說,可以演古裝戲了!”

黑頭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兩眼圓睜:“真的?!”

大梅說:“真的。”

黑頭不相信地追問道:“誰說的?!”

大梅說:“楊司令親口跟我說的!”

黑頭聽了,用手拍著頭,連聲說:“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之後,扭身就往裏屋急走,可他剛走了沒有幾步,卻“咕咚”一下子栽倒了!

大梅急忙上前扶起他,連聲喊道:“師哥,師哥!咋啦?老天爺,你這是咋啦?!……”

黑頭躺在大梅懷裏,艱難地抬起手,往裏屋指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梅匆匆跑出去叫人,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老黑抬進了醫院。一路上,大梅小跑著跟在後邊,不斷地在心裏念頌著,師哥,你可不能去呀!

當他們趕到醫院,醫生們一看是大梅的親屬,二話不說,立馬就把他推進了手術室,進行緊急搶救!

在醫院走廊裏,大梅、朱書記、蘇小藝等人都焦急地等待著……

手術室門口的紅燈一直閃爍著,一直到天黑的時候,那盞紅燈突然滅了,有醫生從裏邊走出來,大梅急忙上前問:“大夫,他……?”

醫生說:“病人得的是突發性腦溢血,非常危險,已經搶救過來了。不過,病人有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大梅一聽,忙說:“後遺症?啥後遺症?他還能演戲麼?”

醫院搖搖頭說:“恐怕不能再上台了。”

大梅聽了,眼裏的淚“唰”地就流下來了,她嗚咽著說:“等啊盼哪,才說日子好了,又得下了這病……”

蘇小藝趕忙上前扶住她說:“大姐,你,你不要激動……會好的。”

大梅哭著說:“他老虧呀!”

幾天後,黑頭終於醒過來了,可他不僅半身癱瘓,而且也失語了,幹著急說不出話來。他就那麼躺在病床上,兩眼瞪瞪的,嘴張張的,一隻手總是指著一個方向……

大梅俯下身去,貼在他的耳邊,問:“你想要啥?你給我說。”

可黑頭的嘴動著,就是說不出來話!他那隻僅有的好手,仍然很固執地指著一個方向……

大梅心急火燎地望著他,幹著急沒有辦法,也隻好猜了,她問:“你是說那燈亮著太刺眼?咱把它關了?”說著,她快步走過去,把電燈拉滅了……

可黑頭的那隻手仍焦躁地擺動著……

大梅看看他,說:“不是?好,好,拉開,拉開。”說著,又趕忙把燈拉亮了。

黑頭的手仍然朝前方指著……

大梅又貼近他問:“你是想吃啥哩?你說,你想吃啥,我給你去買。胡辣湯?羊肉湯?煎包?油饃?蒜麵條?……”

可黑頭的手仍是很急躁在擺動著!

大梅急得頭上也冒汗了,她說:“我的哥,不是這,不是那,你究竟是想要啥哩?……”

黑頭的手仍指著,嘴裏嗚嗚嚕嚕的,就是說不清楚……

大梅貼近些,再貼更近些,卻怎麼也聽不明白……大梅哭了,她哭著說:“哥呀,哥呀,你咋成這了?……”過了一會兒,大梅又擦擦淚說:“哥,這多年了,我咋就猜不透你的心哪?!讓我一樣一樣地問吧,你是,想解溲?”

黑頭擺擺手……

大梅仍不厭其煩地問:“想翻身?”

黑頭仍擺手……

大梅問:“你是……想吃水果?是蘋果?是梨?是嘴裏沒味?——山楂糕?!煙?你是想吸煙?!”

黑頭氣了,那隻好手使勁地拍著床!

大梅忙說:“好,好,不要,不要……你別急嘛。”

大梅又問:“你是……想回家?你放心,病好了咱就回去。”

黑頭兩眼冒火,那樣子氣呼呼的,竟開始捶床了!……

大梅說:“好,好,你別急。你這病可不能急……”大梅再一次俯耳貼近他,小聲說:“哥,你別心焦,咱慢慢來,就跟我小時候學戲一樣,一句一句來,行吧?”

聽到“戲”字時,黑頭眼珠動了一下,好像不那麼急躁了……

大梅耐心地說:“哥,你究竟是哪兒不舒服?你用這隻好手給我指指。是心口?……是肚子?……是耳朵,是耳朵眼兒癢了?”說著,就要給他掏耳朵,可黑頭用那隻好手一下子就把她的手推開了!

黑頭的手仍然執著地指著一個方向……!!

大梅兩眼含著淚,想了又想,終於說:“你說的是家,對不對?”

黑頭終於點了一下頭。

大梅說:“你是想讓我回家一趟?對不對?”

黑頭又點了一下頭。

這時,大梅高興地哭了,她終於猜到他的心思了,她擦了擦眼裏的淚,繼續問:“哥,你讓我回家幹啥?是害怕東西丟了?”

這次,黑頭卻又急躁起來,他胡亂地擺著手……

大梅說:“哦,不是不是。那你是想讓我回家拿東西?”

黑頭又點了一下頭。

大梅說:“啥東西?你想要啥?”

黑頭嘴張著,那隻能動的好手,跟著又往下指了指……

大梅無奈地說:“哥,我還是解不透啊!”

黑頭氣得用力地捶了幾下床!突然,他的嘴一張一張的、用力地拱成了“O”形,竟嗚嗚啦啦地學起了狗叫……

大梅眼一亮,說:“你,你是想吃狗肉哩?我馬上去給你買。”

然而,黑頭拚命擺著手,竟抓起床上的什麼東西,砸起她來!

大梅愣愣地站在那裏,嘴裏念叨著:“狗?狗,老天,是狗啥哩?……”終於,大梅突然悟了,她蹲下來說:“哥,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回去拿那件狗皮褥子?!是放在櫃子下邊的那件狗皮褥子,對麼?!”

黑頭眼裏流淚了,他流著淚無力地點了點頭……

大梅眼裏也流淚了,她苦笑著說:“哥呀,你真難為人哪!好,我去拿,我現在就去拿!”

大梅一溜小跑著趕回家去,進門後連口氣都沒來得久喘,就在屋子裏翻箱倒櫃地找那件舊了的狗皮褥子……

由於常年在外,東西放的也沒個啥規矩,她扒來扒去,一連扒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她一急,就把櫃子裏、箱子裏放的東西一件一件拉出來,把衣服、被褥也都扒出來,而後再一件件地疊好,重新塞回去……就這麼扒過來扒過去,她在床下的一個小木箱子裏終於找到了那件緊裹在一起、用一塊藍布包著的狗皮褥子!她長出了一口氣,心裏說:老天爺,可找到了!

當大梅把那件裹著的狗皮褥子一層層打開後,她發現,在這件已多年不用狗皮褥子裏,竟裹藏著一件她當年唱戲用的“諸葛亮衣”和一把羽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