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大梅默默地拿著那件“諸葛亮衣”和那把羽毛扇,流著淚說:“哥呀哥,我不如你呀!”

在回醫院的路上,大梅心裏百感交激。她在心裏暗暗地譴責自己,她覺得,在藝術上,她實在是不如她的師哥,她沒他執著。多少年了,他就那麼默默無聞地站在她的後邊,不顯山不露水的支持她、矯正她,當然,他也打……可他都是為她好哇,他就是她藝術上的一個階梯,一根柱子!

當大梅捧著那件仍用藍布包著的狗皮褥子,來到病床前的時候,她俯下身子,親切地小聲說:“哥,是這件麼?”

黑頭的眼頓時亮了,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兩眼忽閃忽閃地望著大梅……

大梅把那個包裹一層層解開,拿出了那件演戲用的“諸葛亮衣”和那把羽扇,把它放在了黑頭的麵前……大梅說:“哥,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是讓我上戲!”

黑頭嘴裏嗚嗚啦啦地說著什麼,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梅哭著說:“哥呀,你病成這個樣兒,我怎麼走得了哪?!”

不料,黑頭一下子火了,他嘴裏嗚嗚啦啦的,像是罵著什麼,那隻好手又是一下一下地捶床!

大梅在他跟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哥,我明白你的心思。好,我上戲!可你也得好好治病啊!要不,我怎麼能放心哪?!”

黑頭望著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大梅長歎一聲,說:“哥,我就聽你的。上戲!”說著,她把飯盒打開,小心翼翼地倒在碗裏,親切地說:“哥,我要去演出了,讓我再喂你一頓飯吧?”

說著,大梅扶著黑頭,讓他坐起來,背後靠著被褥,胸前給他圍上一條毛巾,一口一口地給黑頭喂飯……

正當大梅喂飯時,朱書記、蘇導演和管聯係演出的老孫走了進來,三人把提著的水果放在了病床前的小桌上,一個個問候著……

當大梅喂了飯,到洗漱間洗碗時,這三個人卻又跟出來了。在醫院過道裏,大梅拿著剛刷過的碗走過來……朱書記、蘇導演、老孫三人正在走廊裏等她哪。他們小聲嘀咕著什麼,就聽老孫壓著嗓音說:“這咋辦,合同可都訂出去了……”然而,一見大梅過來了,他們都望著大梅,誰也不說話。

大梅望著他們,終於說:“是想讓我上戲吧?”

三個人仍是一聲不吭。

大梅說:“我不讓你們作難,我找人照顧他。我上!”說完,她扭頭回病房去了。

在病房裏,就在黑頭的病床前,大梅試著穿上了那件“諸葛亮衣”,她把戲衣穿在身上,在黑頭眼前緩慢地扭了一圈,說:“還成?”

黑頭望著她,默默地點點頭。

接著,大梅俯身貼在他麵前,小聲說:“哥,我可要去了,你打我吧!”

黑頭望著她,久久地……他終於揚起那隻好手,趔趄著身子,在大梅臉上扇了一耳光!由於他半邊身子不能動,打得並不疼……

大梅這才直起身子,站在黑頭的麵前,說:“哥,有你這一巴掌,我就記住了。我去了,你放心,我好好唱!”

蘇小藝離婚了。

誰也沒有想到,蘇小藝會在這個時候離婚,可他離婚了。

他是當過“右派”的人,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女人沒有跟他離婚。在文革中,在他勞動改造的那八年裏,女人年年去給他送衣送藥……到了現在,他已經徹底平反了,一切都好起來了,他卻離婚了。離婚的要求是女人首先提出來的。那些年,女人沒跟著他過一天好日子,現在,到了該過好日子的時候了,女人說,咱們離婚吧。

蘇小藝不願意離婚,他覺得他對不起女人和孩子……說是夫妻,有很多時候,他都不在她的身旁,他太對不起李瓊了。可李瓊一定要離,她說,孩子已經大了,離婚吧。我不願意再這樣過下去了。

蘇小藝說:“為什麼?”

李瓊說:“不為什麼,我不想這樣過了。”

蘇小藝說:“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缺點,我對不起你和孩子……”

李瓊說:“也別說缺點不缺點了,你這人太自私,我不想再說什麼了,離了吧。”

蘇小藝嚅嚅地說:“……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李瓊說:“用一生的時間看清楚一個人,實在是代價太大了!你是搞藝術的,搞藝術的人都自私,我要是早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蘇小藝說:“我承認這一點。能給我一點時間麼?”

李瓊說:“算了。你也忙,我也忙,辦了吧。”

於是,兩人就去辦了。他們是悄悄辦的,辦了也沒人知道。當兩人從民政局走出來的時候,蘇小藝說:“最後一次了,我請你吃頓飯吧?”

李瓊說:“好吧,有生以來,你是第一次請我吃飯。”

兩人就來到了街頭上的一家較幹淨的餐館,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李瓊坐在那裏,看蘇小藝張羅著點菜,還要了一瓶紅酒。而後,兩人端起酒杯,蘇小藝說:“瓊,我祝你幸福!”

李瓊想說什麼,可她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就舉起酒杯,跟蘇小藝碰了一下……接著,她說:“也祝你幸福。以後,你如果再結婚的話,我希望你好好珍惜!”

蘇小藝搖搖頭說:“不會了,我不會再結婚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是一個自私的人,這樣的人還是不成家好。”

李瓊望著他,久久不說一句話……

蘇小藝連喝了幾杯酒,開玩笑說:“沒有家了,我就成了‘人民’的了,就讓‘人民’來養活我吧。”

李瓊說:“多保重吧,都有歲數了。”

可是,當最後結賬的時候,蘇小藝掏光了所有的衣兜,他尷尬地發現,他竟然沒有帶錢!

蘇小藝站在那裏,連聲說:“我去拿,我回去拿,很近的。”

李瓊望了望他,說:“不用了。”說著,她把賬單拿了過來,掏出錢來把賬結了。最後,她又向服務員要了一包煙,放在了蘇小藝的麵前,說:“我走了。”

八十年代初,是劇團最紅火的時候,剛剛開禁的舞台,一下子吸引了那麼多的觀眾,那時候,在任何一家劇院的門口,都排著長長的隊列。晨光裏,劇院售票處門前,竟還有人披著被子在排隊買票!

名演員的戲就更不用說了,在一家家劇院門口,到處都高掛著“申鳳梅”的預定演出的戲牌!

尤其是在河南,許昌、漯河、南陽、鄭州……到處都是“申鳳梅”的戲牌!常常是早在半個月前,戲票就已被搶購一空!

客滿!

客滿!

到處都是客滿!!

夜裏,劇院門口人聲鼎沸,到處都有人舉著錢叫嚷:“誰有票?誰有票?!”

舞台……

舞台……

舞台……

這時候,重返舞台的申鳳梅的表演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她演活了各個不同年齡段的“諸葛亮”,她那獨特的唱腔給觀眾們帶來了不盡的歡樂!幾乎每一場都是掌聲!

舞台上,申鳳梅在演《收薑維》……

舞台上,申鳳梅在演《諸葛亮吊孝》……

舞台上,申鳳梅在演《諸葛亮出山》……

飛逝的日曆——在日曆上疊印出劇團忙碌的身影……

飛逝的日曆——在日曆上疊印出劇團在裝台、卸台……

飛逝的日曆——日曆從四月開始,一頁頁地飛逝到七月……這時候申鳳梅已經在舞台上連續演出了八十八天!

在這個時期裏,申鳳梅進入了人生的又一次輝煌!然而,卻沒有人知道,在申鳳梅輝煌的背後,還藏著一條鞭子!

那條皮鞭就掛在床前的牆上。那是已經癱瘓的黑頭讓她掛上去的。黑頭出院後,他的半邊身子仍然不能動,所以,除了打針、按摩之外,在大部分時間裏,他不得不倚在床上……大梅在家裏顧了一個小保姆來照顧他的生活。可是,突然有一天,當大梅演出回來時,發現牆上掛著一條鞭子!那鞭子就掛在黑頭伸手就可以夠著的地方。那已是深夜了,大梅一進臥室,燈光下,她發現黑頭仍半倚半靠地在床上坐著,還沒有睡……看見她回來了,黑頭就嗚嗚啦啦地問:“戲……咋樣?”

大梅隨口說:“還行吧?”

不料,黑頭立時就火了,他抬手取下那條皮鞭,劈頭蓋腦的就朝她身上打來!一邊打一邊喝道:“啥、啥叫還、還行?好好說?說說清楚!”

大梅挨了幾下後,猛地一怔……片刻,她心裏說,他有病,心裏急,他還是為我好哪……這麼想著,她就笑著說:“師哥,你別急,聽我好好給你說……”往下,她就一五一十地把演出的情況全都告訴了他。

從此後,這就成了習慣了,每次演出歸來,大梅都要把演出的情況給黑頭學一遍。有沒有‘好’了,鼓了幾次掌了,演出時出了什麼事啦……要是有黑頭不滿意的地方,那條皮鞭一下子就抽下來了!

每一次,病癱在床的黑頭都要告訴她:“你是啥?你是戲!”

大梅也一次次地回道:“是,我是戲。”

這年的夏天,越調劇團下鄉演出,來到了一個鄉村古鎮上。那是一個一年一度的廟會,是一個萬頭攢動的巨大廟會!在廟會上,到處是草帽的河流,草帽下是一張張勞動者的臉;到處是花衣裳的河流,女人們提著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在趕會串親戚,她們一個個相互招呼說:

“哎,有戲呀!大梅的戲!”

“真是大梅的戲?!”

“真是大梅的戲!”

在廟會上,各種叫賣吃食的小販們把攤子擺成了一條食品的河流,叫賣聲不絕於耳……

在廟會中央的河套裏,有一個用四輛大卡車搭成的臨時舞台。在臨時舞台前邊,有一個極為奇特的景觀:

——人樹!

在河套兩旁的幾十棵柳樹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看戲的農民!每棵樹上都爬有幾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長滿了腦袋的怪樹……

在一棵稍靠前點的柳樹上,已爬滿了十幾個年輕人!可是,仍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腳下墊著兩塊磚,正抱著樹,扒扒叉叉的、十分艱難地往上爬著……

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啞著喉嚨說:“大爺,你下來吧,這麼大歲數了,別摔著了。”

可是,那老人連頭也沒回,一邊爬一邊喘著氣說:“不妨事,嗨,活一輩子了,沒見過大梅……”

聽老人這麼說,那人說:“大爺,別爬了,我真怕你摔著。算了,算了,你想見大梅還不容易?來,跟我來,我給你找個地方……”

那老人有點生氣地回過頭說:“看你說的,見大梅就那麼容易?!”

那人卻隨口說:“容易。”

老人真的生氣了,他忽地扭過頭來:“你是誰呀?口氣恁大?!”

這時,大梅笑著說:“大爺,我就是大梅……走,咱到前邊去,我給你找個地方。”

那老人頓時愣住了,他呆呆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兒,說:“老天爺呀,大梅?你真是大梅?!”

隻聽“哄!”的一聲,樹上的人全跳下來了,人們亂紛紛地說:

“大梅!”

“大梅!”

“大梅就這樣兒?!”

“真是大梅呀!你看你看,頭發都白了,那時候,她年輕的時候,嗨!……”

這時候,人們全擁過來了,樹上樹下、裏三層外三層地把她團團圍住……

人群中,有人高聲喊:“大梅,唱一段吧!唱一段!”

大梅說:“好,好,別擠,別擠,我就給大家清唱一段吧!”說著,就站在人堆裏唱起來了……

不料,唱完一段後,人們仍高喊著:“唱一段!唱一段!”

這時,朱書記和一些演員跑來給她解圍了,他們擠過來,用盡全力把大梅拽了出來,擁著她往舞台上走去……

到了台上,朱書記批評說:“大梅,你怎麼能這樣呢?擠壞了咋辦?以後可不能這樣了!”

大梅說:“你看,那老大爺恁大歲數……結果叫圍住了,我也沒辦法。”

在這個夏季裏,越調劇團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成功,在導演的日誌上,他用紅鉛筆標注著這是連續演出的第九十九天了!

在鄢陵,縣城邊上的一座古鎮上,臨時舞台前仍是萬頭簇動!

這天,當鑼鼓響過,大幕徐徐拉開的時候,一個演員剛出場唱了沒幾句,驀的,觀眾像是突然被炸了一樣!一片一片地豎了起來……

人群中亂嗷嗷地叫著:

“不是大梅!”

“不是大梅!”

“哎,咱是來看大梅的戲哩!”

“下去!下去吧!!……”

於是,一頂頂的破草帽飛上了舞台!

頃刻間,觀眾全站起來了,台下一片混亂!……此時,演出已無法正常進行,大幕隻好重新拉上了……

片刻,一個年輕的報幕員扭扭地走了出來,她站在麥克風前,先是給觀眾們鞠了一個躬,而後說:

“父老鄉親們,你們好!我團非常理解各位的心情。可是,由於申鳳梅同誌已連續演出了一百天,她累得病倒了,現在正在治療中,實在是無法參加今天的演出,請各位能夠諒解!謝謝合作。現在由我團……”

然而,沒等報幕員把話說完,觀眾們又哄起來了:

“不行!不行!”

“我們就看大梅的戲!!”

“淨說瞎話!”

“哄人哩!她日哄人哩!”

“下去!讓大梅出來!”

於是,大幕再次拉上了……

片刻,大幕又緩緩地拉開了,隻見舞台的一角,有兩個人扶著大梅,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台,前邊,有一個女護士手裏高舉著一個輸液瓶!

這時,站在台上的大梅已是十分的憔悴!她的身子晃晃悠悠地很勉強地立在那裏,在兩人的用力攙扶下,她盡其全力給觀眾鞠了一躬!而後,她的嘴一下一下地翕動著,像是要說話,卻發不出聲來了……

此時此刻,台下一片寂靜!人們默默地注視著台上的大梅,有許多觀眾掉淚了!

又過了片刻,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一些老太太趕到台前,高聲說:

“讓大梅趕快治病吧!”

“讓大梅治病吧!”

“梅呀,大家都明白了,你快回去吧!”

“回吧,趕快給她治吧!”

隻見站在台上的大梅在人們的攙扶下,又一次深深地鞠躬!再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