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黑頭的病經過多方治療,有了一些好轉,他已能拄著棍多多少少地走一點路了。他是個心躁的人,就這麼剛能走幾步路,他就再也躺不住了。於是,他就這麼一拐一拐的走著,那眼神看上去仍有病態,呆呆的,癡癡的,可他還知道看戲,每天都要去劇院或排練廳看戲。因為怕他再摔跤,每天都讓那個小保姆跟著他。

黑頭出門後,走的幾乎是一條直線,是從不拐彎的。他總是表情呆滯的、一腳硬一腳軟的在街上走著,從家門口直接走到劇院的門口。有戲了,他就進去看,沒戲了,他就再直直地走回來。

這天,他又像往常那樣,直直地朝劇院走來。可待他在那小保姆的攙扶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艱難地來到劇院門口時,看大門的老頭卻給他擺擺手,大聲說:“老黑,沒戲,今兒沒戲。”

黑頭不理他,仍直直地往裏走……

這時,那老頭拽住他,再一次擺擺手,大聲說:“沒有戲!”

黑頭這才站住了。他怔怔癡癡地站在那兒,嘴裏嗚嗚啦啦地說:“……沒戲?”

那老頭又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沒戲!”

這次,黑頭像是聽明白了。他扭過身去,又是直直地往回走……當他回到劇團大院的時候,卻沒有回家,又直直地朝排練廳走去。當他一瘸一瘸的來到排練廳門口時,見門是關著的,他就扒著門縫兒往裏看……此時,又有人走上來告訴他說:“今兒不排……”

黑頭怔怔地立在那兒,人像是在夢裏一樣,說:“不、不、不懷(排)?無無無話不懷(為啥不排)?!”

他就那麼站了片刻,臉上的黑氣就下來了!

大梅病了。

連演了一百場之後,她就累病了。過去,有點小病什麼的,吃點藥也就熬過去了。可這次不行了,她一天數次腹瀉,有兩次竟然在演出時拉在了舞台上!這樣熬了有十幾天,拉得她成了“一風吹”,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於是,劇團一回來,大梅就去了醫院。

醫院裏看病的人很多,連掛號也得排隊,大梅就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裏排隊掛號。可她沒排多久,就被人們認出來了,不斷地有人走過來關切地說:“大姐,你,你怎麼來了?身體不舒服?你先看吧……”

大梅說:“不,不,排吧,都很忙。”

那些人就死拉活拽地非讓大梅到前邊來,大梅也就不再謙讓了。待她進了診室,醫生一看是她,忙站起來,趕快拉把椅子讓她坐下,而後,問了病情,仔仔細細地給她檢查了一遍,接著,在讓她做了一係列的化驗之後,醫生很嚴肅地對大梅說:“大姐,你這病不輕啊,住院吧。”

大梅一聽,像燙住了似地,忙說:“住啥院哪?我不住院,我又沒啥大病,你給我開點藥就行了。”

醫生很嚴肅地說:“糖尿病還不算大病?你真得注意了!你還不光是血糖高,你的心髒也有問題,另外,你還有慢性腸炎……”

大梅笑著說:“我知道機器老了……毛病慢慢就出來了。不要緊,你給我開藥吧。”

醫生懇切地說:“我看還是住院吧?”

大梅說:“開點藥,開點藥就行了。”

醫生再一次囑咐說:“我再說一遍,你可真得注意了!”

大梅說:“我注意,我一定注意。”

從醫院出來,大梅回到家,她把藥放在桌上,四下裏看了看,詫異地說:“哎,人呢?”

一會兒工夫,黑頭回來了。

他直直地從外邊走回來,就那麼往擺在門口的椅子上一坐,不動了……這把藤椅是大梅特意讓人給他訂做的,就是讓他走累的時候好坐下來歇一歇。可每次把藤椅搬出來的時候,黑頭就一定讓小保姆把那條皮鞭也取下來,拿到外邊,放在他的手邊上。

大梅從屋裏走出來,見老黑回來了,就隨口說:“我說呢,這人上哪兒去了?……”說著,她走到黑頭跟前,拿著一支煙,說:“哥,練練你的手,給我點支煙。”

黑頭鐵著臉不動,看上去氣呼呼的……

大梅站在那兒,詫異地問:“哥,你是咋啦?”

不料,黑頭抓起那條皮鞭,劈頭蓋臉地朝她打來,一下子就把那支香煙打掉了!

那小姑娘剛要上前勸阻,大梅給她使個眼色,說:“小慧,你別管。”

大梅站在那裏,不躲不避,又拿出一支煙來,笑著說:“哥,好哥,給咱點支煙唄?”

黑頭更氣了,他揚起那隻好手,又是一鞭抽下去,一下子把煙給她打掉!接著,他嘴裏嗚哩哇啦、不清不楚地說了一大篇:“今兒沒戲?咋連戲都不排了?劇團不排戲?幹啥吃的?!”

這時,大梅才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笑著說:“哦,我知道了。今兒沒戲,也不排戲了,歇哩。是休息哩。哥呀,人都才回來,不得洗洗衣服,歇幾天?”

黑頭抬起頭來,遲疑了一會兒,嘴裏仍嗚哩哇啦地說:“休、休息?我、我、我咋不知道?……”

大梅忙說:“怨我。怨我。讓我通知你,我忘了。”

黑頭喃喃說:“忘,忘了?”

大梅說:“可不,一回來就忘了。你看我這記性?”說著,大梅從地上拾起那支煙,遞給黑頭,說:“哥,給咱點一支吧?”

黑頭仍固執地問:“歇、歇幾煙(天)?”

大梅說:“七天。”

黑頭嘴裏“噢”了一聲,這才接過煙來,用那隻好手拿著火機,那隻半癱的手抖抖嗦嗦地點煙,兩隻手總是配合不好,一次一次的……終於,還是湊在了一塊,把煙點著了。

大梅笑著說:“好,好,有進步。再練一段,等你徹底好了,就能上戲了。好好練吧,你這手,還得練哪。”

看老黑成了這個樣子,大梅心裏清楚,他永遠上不了舞台了。這麼想著,她心裏突然有些淒涼……

大梅安置好老黑,就到劇團辦公室來了。她心裏清楚,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早早晚晚的,也會有那麼一天……有些事,她想跟老朱談談。

進了辦公室,大梅見隻有老朱一個人在,就對他說:“老朱啊,我不能再這樣唱了……”

朱書記聽了,一驚,說:“怎麼了,老申?你的身體查得咋樣?”

大梅說:“身體也沒啥大不了的。問題是,我不能這樣老霸著舞台呀!你也看出來了,我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老這樣下去,劇團以後咋辦呢?!得讓年輕人上啊!得有人接班哪!”

朱書記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說:“老申,你說得對。不過,一時半會兒,怕觀眾不認可呀!出去演出,你也都看著呢,你不出場,觀眾不認哪!”

大梅說:“得想辦法,得趕快把他們帶出來……盡快讓觀眾認可。你說呢?”

朱書記說:“你說得都對。到底是老同誌呀!這樣吧,你帶一帶吧,你親自帶帶他們……”

大梅說:“行,我帶。另外,必要時,也可以讓他們掛我申鳳梅的‘戲牌’!”

朱書記開玩笑說:“你不怕砸了牌子?”

大梅說:“隻要能把他們帶出來,我不怕。”

大梅說完,站在那兒,遲遲疑疑地,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又像是無法張口的樣子……

朱書記看出來了,就問:“老申,你還有啥事?有事你說。”

這時,大梅歎了口氣,說:“說起來,我本不該張這個嘴。淨給團裏添麻煩。可我那口子,他是個戲筋。他一輩子都迷到戲上了。離了戲他活不成。我想,出去演出時能不能讓我帶上他?”

朱書記默默地望著她,好久才說:“老申,你拖著個病人,也不容易呀!行啊,老黑雖然有病,也是團裏老人了。就帶上他吧。”

大梅遲遲疑疑地說:“我還有個要求。如果可能的話,讓團裏也給他開一份演出工資吧……”

這一次,朱書記沉默了,他沉默了許久,才很勉強地說:“要說,這也不算過分……”

大梅趕忙解釋說:“朱書記,你領會錯了,我是那種貪錢的人麼?我隻是想讓他心裏好受些。至於這份工資,由我來出,僅僅是讓團裏轉給他,讓他覺得他還有用,不是個廢人……不過,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哇。”

朱書記點點頭說:“明白了,老申,我明白了。”

大梅從辦公室裏走出來,沒走多遠,剛一拐彎,崔買官突然從旁邊閃了出來,攔住她說:“師姐……”

大梅一驚,說:“你怎麼跟鬼樣?嚇我一跳。”

崔買官可憐巴巴地說:“師姐,你還記恨我吧?”

大梅看了他一眼:“記恨。”

崔買官悻悻地說:“師姐呀,說來說去,我不就打了你一巴掌?你一直記著。”

大梅氣呼呼地說:“我記恨你,是你把功夫丟了!你想想,一個演員,把功夫丟了,你是個啥?!”

崔買官很委屈地說:“師姐,嗓子倒了,也不能怪我呀?我不想唱麼?這團裏,誰都看不起我,誰也不讓我上台,我,我成個啥了?……”說著,他兩手捂著臉,哭起來了。

大梅歎口氣說:“買官,不是我說你,這人哪,該吃啥飯是一定的,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啊!”

崔買官說:“師姐,我雖說造了幾天的反,當了幾天革委會副主任,那也是上頭號召的呀!我從小學藝,也不識幾個字,我知道啥?”

大梅說:“算了,買官,你別再說了。人哪,這一輩子,說來說去,得把心放正!”

崔買官求告說:“師姐呀,不看僧麵看佛麵,衝咱從小在一塊學藝的份上,你就再幫我一回,讓我跟團吧。我哪怕打雜哩?!”

大梅說:“好,我給你說說。”

可是等大梅走後,崔買官卻猛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著牙恨恨地說:“再來文化大革命,還打你小舅!哼!……”

當天下午,在排練廳,大梅把幾個重點的年輕演員召集在一起,對她(他)們說:

“……是時候了,你們都看見了,我一天天老了,身上也有病,應該把舞台讓出來了。我不想讓,可我必須讓,如果不盡早讓你們上台,到時候就來不及了。我跟書記、導演都商量了,戲由你們主演,我給你們打下手,盡快讓觀眾熟悉你們……戲是唱出來的。就這出《收薑維》,我唱了幾萬遍才唱到目前這種樣子,你們必須勤練功、多登台……”

幾個年輕人都很高興,一個個躍躍欲試,他們當然希望有機會能多登台,那是每一個青年演員都夢寐以求的事情。

大梅說:“今天,咱先把戲扣一扣,然後再排一排AB角。好,開始吧。阿娟,你先來……”

阿娟遲遲疑疑站在那裏,好半天不動……

大梅又叫了一聲,說:“阿娟,你怎麼回事?!快點。”

阿娟也哭起來了,她哭著說:“申老師,我心裏一直有愧,我一直等著你報複我,你要是真的報複我了,我心裏也許會好受些……”

大梅詫異地說:“你這閨女,我報複你幹啥?”

阿娟流著淚說:“文革的時候,我,我年輕,不懂事,頭、頭一個上去批判你,還……”

大梅一聽,馬上製止她說:“你別說了,不用說了,以後也別提了,我不怪你,那時候,也不是一個人的事……好啦,排戲吧!”

幾個年輕演員站好位置,開始排戲了……

阿娟哭過之後,心裏好受些了,她再也沒說什麼,隻是給大梅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排練廳的舞台下邊,有一個人像衛士一樣,直直地在那兒站著,那是黑頭……

當天晚上,排練廳門口突然又傳出了大叫聲!隻見崔買官站在門口處,高聲叫道:“抓賊呀!快來抓賊呀!”

劇團的人都跑出來了,人們披著衣服,一個個很詫異地說:“幹啥呢?這又是幹啥呢?!”

這時候,崔買官拿出一把明鋥鋥的鑰匙,把門打開了,他開門之後,用力地把門推開,大聲說:“看,大家看!滿口仁義道德,一屋子男盜女娼!”

此刻,有些好事的就真的進去看了……可是,他們又很快地退了出來。退出來的人,仿佛都很鄙視地看了崔買官一眼!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