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大梅又一次從床上爬起來,坐在那裏,呆呆地望著老黑的遺像……
屋子裏很空,很靜;大梅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而後又慢慢地走回到內室……站在老黑的遺像前,大梅下意識地從兜裏掏出煙來,說:“哥,給我點支煙。”
沒有人回答,那人沒有回答,那是個硬性人哪!大梅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眼裏有了淚,可她仍說:“哥,給咱點支煙唄。”
最後,大梅自己在長明燈上點著了煙,吸了一口,慢慢地出溜到了桌前的地上,她就那麼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吸煙……
慢慢地,大梅像是看見了什麼:
……夏夜,大梅正躺在蚊帳裏睡覺(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燙了頭發!)她睡著睡著,突然覺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有什麼黑黑地東西慢慢地朝她壓過來,恍惚間,她猛地睜眼一看,隻見老黑手裏拿著一把大剪子,正朝著她的頭發伸過來!她驚慌失措地坐起身來,往後退著,說:“哥,你這是、這是……?!”
黑頭沉著臉厲聲說:“誰讓你去燙頭的?啥樣子?!以後還咋演戲?!絞了!”
大梅慌忙說:“絞。哥,我絞。你讓我自己絞……”
老黑望著她,默默地放下了那把剪子,片刻,說:“這好看麼?”
大梅說:“我也不知道,淨年輕人攛掇的……”
老黑說:“這屈屈亂亂、雜毛六狗的,啥樣子?!再說了,演戲時,你咋勒頭?咋上裝?!”
大梅說:“我剪。我明天一定剪。”
幻覺二:
……一根棍子忽地一下掃在了大梅(年輕時)的腿上!大梅一下就摔倒了。這時,黑頭(年輕時)厲聲說:“爬起來!再走!”
大梅(年輕時)含著淚又走,沒走幾步,那棍子再一次地掃在腿上!大梅又一次栽倒在地上……
黑頭(年輕時)再次吼道:“起來!”
大梅又走……
黑頭(年輕時)舉起那根棍子,用足全身力氣,像是要橫掃的樣子!然而卻沒有掃,隻是輕輕地落在了地上……可大梅(年輕時)嚇得一屁股坐下了,驚魂未定說:“師哥,你能打死我?”
黑頭衝衝地說:“打死你?!哼,你記住,打死了,我自然償命。打不死,你可就是戲了!”
大梅(年輕時)說:“戲?”
黑頭(年輕時)說:“戲!”
幻覺三:
……田野裏,下著大雨,黑頭(年輕時)背著大梅(年輕時)深一腳淺一腳在走,人走過去,地上留下的是一行一行、兩個兩個、深深淺淺蓄滿泥水的大腳窩;大梅手裏舉著兩片大桐葉擋雨,桐葉抵擋不住雨滴,雨水“叭叭”響著,全濺到了兩人的臉上……
大梅趴在黑頭的背上,說:“哥,你冷不冷?”
黑頭說:“不冷,你呢?”
大梅勾著頭羞羞地說:“我,我還熱呢。”
往下無語……
大梅問:“哥,那是啥草?”
黑頭說:“節節草。”
大梅說:“哪個棵?”
黑頭說:“燈籠棵。”
大梅說:“哪個哪個……?”
黑頭說:“蜜蜜罐。”
大梅說:“哪個哪個哪個……”
黑頭說:“驢尾巴蒿。”
大梅感歎說:“多好啊。”
黑頭問:“啥好?”
大梅說:“草,草好。”
黑頭說:“草有什麼好?”
大梅說:“草平平和和的,沒那麼多事。”
黑頭問:“戲不好麼?”
大梅歎了一聲,說:“戲也好……”
片刻,大梅又說:“哥,你累不累?”
黑頭說:“不累。”
大梅說:“你累了就言一聲?我下來……”
黑頭說:“要是累,我早把你扔了。”
大梅撒嬌說:“你可不能扔,要是扔了,你就沒這個師妹了……”
黑頭說:“可不,我背的是個‘角’呀!”
幻覺四:
……一個土台子,四周隻擋了些簡單的幕布,大梅(年輕時)匆匆從土台子上跳下來,往莊稼棵裏跑,她剛要蹲下,卻見黑頭(年輕時)和另一個演員在裏邊的莊稼棵裏站著,她兩手捂著小肚,急的直想哭……
黑頭卻滿不在乎地說:“解吧,解吧,都是幹這一行的……”
大梅急了,說:“你背背臉。”
黑頭說:“好,好,背背臉。”
說著,黑頭脫下身上穿的布衫,迎風張起來給她擋住,把臉也扭過去了;另一個藝人卻笑著提褲子跑出去了……
幻覺五:
……河灘裏,黑頭高聲喊:“站住。你給我站住!”
大梅跑了幾步,停下來說:“我不站,就不站!”
黑頭說:“敢不站?我打飛你!”
大梅站在那裏,說:“打吧,我就不站!”
黑頭大步走上前去,把一雙黑臭黑臭的鞋仍到她麵前,說:“聞聞。”
大梅哭著說:“不聞。我就是不聞!”
黑頭上前按住她的頭,說:“聞!”說著,硬把大梅的頭按在了那雙臭鞋上,說:“敢?!”
終於,大梅的臉貼在了那雙臭鞋上……
大梅哭了……
黑頭說:“你也別嫌髒,它真治病!”
……這一切曆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可她的這個人呢?她的這個恨不夠的人哪?!這麼想著,大梅淚如雨下……很久很久之後,她才慢慢站起身來,身子倚在桌上,兩眼盯著黑頭的遺像,默默地說:“哥,你這一輩子,愛戲都愛到骨頭裏了,可你從沒有大紅大紫過,你虧呀!你太虧!哥呀,說實話,多少年來,你……你從沒把我當女人看,我,我也……已經不是女人了!我的哥呀,我六歲學戲,褲襠裏夾磚頭,走的就是八字步啊!……在你眼裏,我根本就不是女人,是戲,我是戲呀!我的哥,生前,我沒給你生下一男半女,現今你去了,身後連個燒紙錢的都沒有!我……可這也怪你呀!罷了,罷了,不說了。誰讓咱是戲哪?!我不怨你,你也別怨我。這都是為了戲呀!我的哥……你活著的時候,這話我是不敢說的,我怕傷了你的心,現在你去了,我又能跟誰去說呢?……”
更深夜靜,誰家傳來了小兒的啼哭聲,那哭聲是多麼親切呀!……
大梅獨自一人坐在小桌前,桌上放著半瓶酒和一小堆花生豆;大梅麵前一隻酒杯;對麵也放著一隻酒杯……
大梅端起酒,說:“哥,我知道你好喝酒,我陪你喝兩盅。”說著,她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她又說:“哥,我還會劃拳哪,劃兩個?來吧……”接著,大梅伸出手,高聲喊道:“一隻孤雁!二木成林!三星已晚!四顧茫茫!五更上路!六神不安哪!我的哥呀,你幹嗎要撇下我一個人呢!”喊著,大梅臉上淚如雨下……
送走親人的第三天,大梅又按時參加排戲了。
那天,當大梅匆匆走進來時,參加排練的演員已全部到齊了……人們一眼就看見了大梅臂上戴著的黑紗,因此,誰也沒有說什麼。
然而,大梅仍像往常那樣,緩緩地走到那個小黑板前,拿起一截粉筆,在黑板上寫道:
誤場者:申鳳梅
而後,她扭過臉來,先是對著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啞著嗓子說:“對不起,我遲到了。我向各位道歉!”
眾人不忍再去看她,一個個眼裏含著淚,都把臉扭過去了……
突然,王玲玲跨前一步說:“申老師,你的腳怎麼腫了?!”
立時,演員們全都圍上來了……
大梅說:“沒事,我沒事。腿有點腫,老毛病了。排戲吧。”
那天,排的是《七擒孟獲》,大梅的喉嚨啞了,她唱不準了,不得不一次次的重複……後來,人們看她實在是站不住了,就派人把她背了回去。
可是,大梅隻歇了兩天,就又上路了。
這時,她的腿還沒有好,走不成路。於是,團裏就派青年演員小韓專門照顧她。趕車那天的早上,在天橋上,趕車的人多,大梅在擁擠不堪的人流中實在是走不動了,小韓怕趕不上車,一急,幹脆背著申鳳梅往天橋上跑……
大梅不忍心讓他受累,就說:“孩兒,不慌,咱不慌,慢點,別摔著你的……”
小韓背著大梅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爬,走著,小韓說:“申老師,不是我說你,你都病成這樣了?咋還去演出哪?你隻管不去!”
大梅說:“孩兒呀,西安那邊,‘牌’都掛出去了。你說我不去行麼?”
小韓說:“那也不能不顧人的死活。誰讓他掛的?誰讓掛的誰去演!”
大梅說:“你這孩兒,咋說這話?唉,都有難處哇。不掛牌吧,眼看著賣不上座,全團一百多口子,工資咋發哪?”
小韓說:“反正天塌砸大家!也不能就這麼折騰你呀?!”
大梅說:“這孩兒,餓你三天,看你還說大話?!”
好不容易上了車,大梅坐下來休息了幾個小時。可到了西安火車站,一下車,大梅就又走不成路了,可她仍對小韓說:“孩兒,你讓我自己走走試試……”說著,她獨自一人扶著站台上的欄杆走了幾步,搖搖晃晃的,仍然是走不成!
小韓急了,說:“眼看著你走不成嘛。來吧,申老師,我還背你吧。”
大梅小聲嘟噥說:“咋就走不成了哪?”
……又是上台階,下台階,爬天橋;在天橋上,大梅說:“孩兒呀,這一趟我可真是拖累你了。”
小韓說:“申老師,你千萬別這麼說。我背背你,這算啥呢?我是心疼你老啊!你看你這麼大歲數了,還一身的病,憑啥還出來演出呢?!你是國家一級演員,工資又不少拿?!”
大梅說:“孩兒呀,你不理解呀。明兒,我得好好給你說說……”
小韓說:“問題是,你就是來了,路都走不成,能上台演出麼?!”
大梅說:“說了,隻讓我演半場。”
第二天,在西安大劇院的後台上,有人正在幫大梅上裝……
這時候,眼看就要上場,大梅仍是走不成路,有兩個人架著她,大梅說:“不慌,不慌,讓我再走走試試……”大梅試著走了幾步,仍是仄仄歪歪的,幾乎要跌倒的樣子……
這時,導演蘇小藝焦急地搓著兩隻手說:“大姐,咋樣?如果真不行……隻好給觀眾解釋一下了。”
有人說:“那、那、那……‘牌’可是早就掛出去了呀!”
此刻,突然有人跑來說:“快,快,該上了!該申老師上了!……”
頃刻間,眾人都望著申鳳梅……
此時此刻,申鳳梅在兩人的攙扶下,再次走了幾步,當鑼聲響起時,大梅突然推開兩人,神色一凜,陡然間像換了個人似的,大步衝上台去!
等她上了台之後,出現在觀眾麵前的竟是一個瀟灑大方、氣度不凡的“諸葛亮”!
一板唱過,觀眾席上掌聲雷動!
…………
然而,當演出結束時,觀眾最後一次起立鼓掌!台上,大幕徐徐拉上了;可大梅仍在舞台上站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有人很詫異地叫她:“申老師,該下場了。”
大梅還是站著,一聲不吭……
片刻,女演員王玲玲上前來扶她,大梅才低聲說:“唉,我、老毛病又犯了,又、又那個上了……”
玲玲急了招呼說:“快,端水,端水!”
眾人這才明白了,立時,用一塊大白布把大梅圈起來圍在了舞台中間……